自皇宫出来后，怀晴始终如坠梦中，神思恍惚。也许是怕小皇帝不同意合作。这可能性也不大，因他手里并无多少筹码。
也许因为裴绰。
想要进玄女祭坛，一需要传国玉玺，二需要二十八星宿图——因而大晋历代，只有皇帝才能进入。
小皇帝为了进入玄女祭坛，甚至不惜利用沈磐暗杀裴绰。少年站在阴影里，身子单薄如被人耍弄的皮影：“阿姐，我想进入玄女祭坛。当年阿爹进去后，痛哭流涕，茶饭不思，我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怀晴这般回他：“我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可我必须去。”
而裴绰，这一世的他会让她径直进入玄女祭坛么？
很难。
好处是，现在她暂时拥有皇帝、裴绰两方的信任。等她羽翼丰满时，便可一举夺权。
还有，尚在金光明社的容悦……也许可以想办法联系她……利用三方的力量，总有一些博弈之机。
“小丫头，在想什么？”马车越过皇城，穿过喧嚣的西市，裴绰扣指敲了敲怀晴的额头。
“我在想，赴京途中，路过十里坡时，避难村有户人家得了怪病，脸上生疮，浑身乏力，甚是怪异。怕是有天麻之症……”
“医署确实收到了消息，太医院院正亲自去主持大局。”
“我流落民间多年，最是看不惯这种事，如今恢复静和公主的身份，就该以身作则——我想去看看。”
怀晴说完，心里升起一丝愧疚。她并非全然善心，此举她是有私心的。成为有实权的公主并非易事，需要在朝野上树立声望。
防治天麻——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闻言，裴绰一愣，笑得春风融雪，甚为欣慰：“小丫头，你竟有此襟怀，巾帼之志，不让须眉，甚好。”
裴绰，你若是知道了我只是夺权之举，该当如何？怀晴心里更添了几分愧疚。
马车辘辘前行，沉静无言。裴绰眸光如丝线般缠绕不清，“今夜，还是去荔园吧？”
怀晴心虚地笑了笑，“还是去新封的公主府吧。”
裴绰眸光黯淡了几分，仍是柔声对车夫说：“转向十安巷。”车辚辚，踏入薄暮长街。
礼部的动作甚是快。曾经容府门口的牌匾已被换成了“静和公主府”，金字嵌玉，威仪赫然。左右设仪门，站着佩刀披甲的护卫军。另有宫女百人，总管十人，分侍起居、梳洗、针黹、茶膳之事。
裴绰凝眉，“也不知道这些人干不干净，我让芜夏抚秋来替你清理门户……”
“也行。”怀晴乐得应允。
消息不胫而走，门前早聚起看热闹的百姓。见来的是首辅车架，有的讪讪离去怕惹了祸事，有的胆子大，只噤了声伸长脖颈看热闹。
忽然，一逢头垢面的婆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哭天抢地，被江流一脚踢开。
“慢着！我认识！”怀晴陡然出声。
“她是谁？”裴绰疑道。
“是……我娘亲的故人。”
那是邱嬷嬷，第一世怀晴在西市乍见之时，只当她是个卖野菜的村妇。上一世才知，她竟是母亲身边的心腹。
邱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怀晴赶忙上前，将她搀入府中。
裴绰虽觉狐疑，倒也任她去了。他又领着江流亲自问询了派来的十个总管，着李迩先生亲自来与总管们提点如何理事。总管们原本各有心思，见首辅亲至，立时敛了轻慢之意，再无敢敷衍怠慢者。
裴绰只留了一盏茶时间，余威却可震慑诸君一年。
如风雷过境。
……
玉澜居。
邱嬷嬷摸着雕凤大漆圆桌表面凹凸的纹理，眼泪又啪嗒落了下来：“小姐常常在这里刺绣，桌下还藏着铜牌。”她从圆桌底掏出一块牌子，“这铜牌竟然还在！”
铜牌柳叶大小，温润陈旧，上刻一个“错”字。
怀晴问：“这是什么意思？”
“从前，小姐每每生气时，郎君——也就是先皇——便掏出这块铜牌来赔罪认错。小姐见了，总归还是会笑的。”
怀晴轻哼一声，神情微动：“倒是挺会犯错的，还特意做个牌子哄人……”她本想唤一声“阿爹”，话到喉间，却哽住了。
不知为何，她喊不出阿爹两个字，似乎只要说出来，就要惊扰到鬼魂。
桌下还藏着其他牌子，字迹各异。至于含义，邱嬷嬷就不知道了。
怀晴拾起一块，见其上刻着一个“戏”字，怔怔地看了半晌，却无从猜测其中含义。她未细思，芜夏抚秋已提着细软到了。
顺道一路来的，还有皇帝赏赐的金银玉器。怀晴细算了算天麻防治需要的费用，盘算片刻，终是有些头疼，侧首对抚秋道：“去，将崔前请来。”
夜色已深，玉澜居灯火未歇。
崔前踏月而至。两人一坐一站，怀晴开门见山：“长公主回宫，虽不致大赦天下，但我也有心做些利国利民的好事。如今，天麻在京都不远的十里坡悄然传播，吾心不安，特意请旨，把皇上赏赐的这些黄白之物用于此事。
近年，你任户部侍郎，熟知京郊民情，可否替我细算一笔账，好让我心中有数。”
崔前从袖中掏出一张邸报，“阁老早有吩咐，臣已详加筹算，只等公主示下。”
怀晴看了一眼，条分缕析，所用药材、粮食、衣物一一分明，连百姓们误工的银两都列了出来。
再抬眼看他，崔前身形颀长，方颌沉稳，目光利落透亮，是个极擅算计之人。
怪不得裴绰一路提携他。
怀晴挑眉：“崔侍郎是岷县县学出身？可认识王明？”
王明，乃陆九龄的化名。
崔前一向稳重的调子曲折了，“公主认识老师？是老师何人？他如今安在？”
自当如此，裴绰不会将陆九龄昏迷的事情告诉崔前。
怀晴问：“当年，裴绰分明将你抓了起来，拷问王明下落，你本是阶下囚，为何一朝又入了朝堂？”
崔前苦笑一声：“当年，我助老师逃离岷县。阁老一度给我上刑，逼问我老师的下落，我从没说过。后来，阁老竟因我忠义，破格荐举，便至如今了。”
说罢，他担忧地看向怀晴：“老师他如今何在？朝廷大肆追捕前朝余孽，他可有藏好？”
怀晴不由得想，若是当年陆九龄知晓，“追捕”他的正是昭明太子，他便不会与慕宁逃跑，慕宁也不会坠崖，也不会成了无知无觉的“阿大”。
世间大抵总是阴差阳错。
怀晴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在很安全的地方。”
崔前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敢问公主为何认识老师？”
“我是慕宁的妹妹。”怀晴话一说完，眼眶就湿了。
“原来是慕姑娘的妹妹……难怪了！”崔前只当怀晴流落民间时，养在别人家中，与慕宁做了一回姐妹。“她……现在好吗？”
说完，崔前立刻摆手，“算了，不用跟我说——她跟老师一对神仙眷侣，隐居山野，定是很好的。”
怀晴重复低声道：“是啊，他们定是很好的。”
崔前郑重地拱手，“崔前此后任公主差遣。”
话到此处，怀晴明白她收服了裴绰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当然是不道德的，利用他人的情感。她心里有些惴惴。
可三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她要让陆九龄醒来，让宁宁清醒。
要让他们，在这苍茫世间里，真正做一对神仙眷侣。
……
翌日清晨，怀晴奉旨出行，引众人马浩浩荡荡，直往避难村而去。
裴绰未随行，只在城门外相送。他站在巍峨的城墙下，风拂青衣，气度非凡，流风回雪地笑了，“小丫头，要去做大事了呀。”
此刻，他还不知道，她注定要与他对着干。
怀晴心里一颤，望着他眉眼间欣慰的神色，心底竟回荡着一句轻轻的对不起。
早有红灯在十里坡接应。有了前两世的经验，加上崔前的辅助，天麻病人被妥善安置。周遭百里以内的村庄被一一仔细排查，遏制了天麻的蔓延。
更于查验之中，一举毁了金光明社的几个据点。
而怀晴，则做了一件惊世骇俗之举——
她宣告天下：天麻疫毒，已悄然滋生于京郊。
与其让金光明社随机在繁华之地扔出天麻这个炮仗，不如提早告知，百姓们可有防范之心。
起初，京中一片惶惶。可不久之后，人们发现——静和公主竟亲自去了天麻最严重的避难村，用赏金治疗安抚百姓。周遭那些没有染病的村庄凡是有防范之举，得到的赏赐可足半年嚼用。
比起前朝的毫无举措，公主之举可谓井井有条，人们渐渐地也就没太恐慌——天塌了有公主顶着。
静和公主的声望，在她亲自抓住试图通过地下暗道去京城的张淮时达到了顶峰。
人人交口称赞。
“你真的看见了？静和公主跟武神一般，擒拿住那个发疯的天麻病人了？”
“是啊是啊！”那人眼珠子乱转，实则一点也没看到，却说得津津有味：“那天麻病人吃了猪油蒙了心，自己得病了不好好养着，竟想通过地道进入京城，想把病传给大家伙！”
“狗娘养的！还好被公主及时发现！公主有先见之明，派了府卫把守各个关隘，竟没料到有通向京城的地下通道！”
“可不，有些乱臣贼子在各个玄女庙都挖了地道！”
“我可不敢再去玄女庙了……吓死了……”
“你是没见到公主抓病人，英明神武的模样，啧啧！”
“听说，那地道里还藏着数万炸药，若是引爆，半个京城都没了！”
“说来也巧，公主赶巧在天麻蔓延之前被寻回，又发了慈心，才免去这场灾祸，简直就是玄女再世啊！”
“说不定真是玄女娘娘投胎来的呢！”
“静和公主千岁！比那个坏事做尽的首辅可好多了！”
“呸呸，呸，莫提那厮名字，污了公主！”
朝野风起，舆情如潮。裴绰看在眼里。
一开始，他还没在意，直到皇帝破天荒下旨，为顺应民心，允静和公主以长公主之尊——垂帘听政。
长公主大刀阔斧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彻查科举舞弊案。
————正是裴绰之前各种手段压下来的案子。
李迩来报：“恩科舞弊案，公主手里有个收受贿赂的名单——听说是崔前给拟的。”
裴绰倚窗而坐，神情如常，唇角却挑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千方百计也要寻回来的小丫头，要对付的原来是他。
要权？
他不会让。
小丫头初见时娇媚乖顺，如今竟张牙舞爪起来。裴绰来了兴致。
他悠悠转念，蓦地想起一则旧语，“母兔初育，食不继口，辄噬其子。”说的是兔子急了也会食子。
——怪不得，这丫头从小就喜欢兔子呢。
注：母兔在特殊情况下会吃幼兔。这是我在某个纪录片里看到的（忘记了出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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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君权天授兮公主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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