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过来。”
这一句，如同从沉渊而来。
怀晴脚步凝滞，她好像从裴绰身上看到了鬼公子的影子——执拗、狠戾、痛苦、癫狂，阴气森森。她本能地想躲。
这时，江流领着一众影卫，飞身而来。“爷！我们来晚了！”
裴绰双目猩红，一动不动，不声不响，就那么看着怀晴。
江流向来看不懂众人之间的气氛，径直走到沈磐尸身面前，踢了一脚：“可惜了，该抓去水牢审问一番的。”
“他该死。”裴绰沉沉道。
江流还未觉察出不对劲，问道：“水牢里那些书生怎么处理啊？嘴硬又话多，经常说些我听不懂的话骂我。”
“都杀了。”裴绰迁怒道。
他眼神里的癫狂还未退潮。
江流这才觉出怪异来：“爷，您昨日还说让我们别上刑……”
“杀……”裴绰还未说完，怀晴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轻晃，“大哥哥，别！我怕……”
那一群因科举舞弊而在贡院门口闹事的书生，到底罪不至死。怀晴一声“大哥哥”仿佛将他唤回人间，他的眸子里多了一分温度：“还是依昨日之言。”
这时，李迩先生从游廊绕出，一派仙风道骨，拱手道：“公子，崔前来了。”
“好。”裴绰揉揉眉心，神采又恢复了一如往日的平静漠然，携着江流离去。
怀晴顿在原地，心道：暗云山庄终于有了一回真情报，裴绰喜怒无常——前两世，还看不出这般变化无常。
忽然，前世裴绰沉若暮霭的眸子撞入脑海——“妍妍，你把我从鬼变成了人，却又不认得遗留在人间的我了？”
怀晴心里泛起难以抑制的酸痛。
“公子吓着公主殿下了？”李迩先生掏出一方罗帕，盖在沈磐死不瞑目的脸上。
“他——一直都这般么？”
“偶尔如此……虽然他不像民间所传那般无恶不作，可心绪难宁时，也会铸成大错。”李迩叹道。
“李迩先生，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大晋飘摇之时您也未出山，如今为何会对冷酷暴戾的人俯首称臣？”
“公子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好的公子——”李迩笑了笑，又郑重道：“老夫谋事，一向不看他做错了什么，而是看他做对了什么。”
怀晴心惊，“他又做对了什么？大晋又做错了什么？”
“君权天授是为错。凭什么这社稷这江山这黎民，要听神明的心意？我们虽为蝼蚁，却有我们自己的想法。神明不能代表我们。神治天下，不如人治天下。大晋当年千金许我出山，这条路本就错了，我便不会走。”
“可千年来，我们祭祀玄女，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便是对的么？君权不是天授，而是人授。”
“裴绰他对抗的是……玄女？”怀晴心颤不止，“还有金光明社？这条路无人敢走，因而先生……”
李迩先生满头银霜，却调皮地眨眨眼：“说对喽！与天斗，其乐无穷。只有公子敢这般行事，我还有的挑么？公子也只有心情很差的时候，才……”
怀晴点点头，又见李迩笑眯眯地看向她：“如今更好了，公子找回你，好比暗夜忽逢晴光。”
怀晴一震。李迩又继续道：“对于你，公子一直心有愧疚。他害你多年来，吃许多苦，这荔园里的诸多女子，与你有一二肖似。公子不说，我也知晓，他是想弥补当年的遗憾。”
“遗憾？”
“公子有一次醉酒，与我说过，当年，他原本打算从此流浪九州，做一个乞儿，自在随心。自从你们失散后，公子便……”
李迩却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身指挥影卫们把沈磐的尸身抬下去。
夜风拂过，怀晴却觉得那风很轻地从她心里刮过。
……
次日，怀晴睡到日上三竿。红灯递给她消息：“竹影失踪了。”
怪不得，这一世，竹影没有追着她来西市。
竹影风流，最喜宿在满花楼，也许在如梦那里？
可等怀晴去满花楼打听时，才听来一个惊天大事：花魁娘子失踪。
“说不定是跟某个书生私奔啦！”路上行人议论。
怀晴置若罔闻，陷入思索，这一切都不是巧合。金光明社做的事？
然而，这个消息却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只因满京城都在议论一桩奇事。
“唉！你听说了吗？走失多年的静和公主被找到啦！”
“哟，真是稀奇！这可是成祖的长女，货真价实的长公主！”
“可不是吗！据说成祖当年驾崩时，还念着要寻回长公主，要落叶归根。”
“成祖对原配始乱终弃，倒是对长女颇有情意。这么多年，一直派人秘密寻人。”
“呸，无非是怕下黄泉时，无颜面对原配！谁让他浪荡，与长平公主暗度陈仓。啧啧……”
怀晴快速穿过鼎沸的人声，回到荔园时，却见白马金车在前，裴绰掀开珠帘，深深望向她：“殿下，你可以回家了。”
马车却不是通向皇宫，而是大摇大摆驶向十全巷——郎中将容钧和夫人梁妍曾经的府邸。
怀晴在这里长到五岁。
院落一尘不染，郁郁葱葱种着花树，完全不像荒废了十几年。原以为是裴绰让人收拾的，他却低声道：“成祖命人维持原样，这里还跟十几年前一样。”
“嗯。”对于容钧怀晴心情复杂，此时骤然听到他的名号，心里一震。
直到走到一座栽满樱桃树的院落，怀晴顿住了脚步，这是属于娘亲的地方。
正值暮春，风一吹，熟透了的花瓣迎风而落，点点淡青的果实藏在枝叶里。
怀晴静静地坐在花树下，看了一会儿。
裴绰走近，轻轻捡起她发间的花瓣，“莫要太伤怀。往事已逝。”
“这话也送给你。”怀晴仰起头，出人意料地笑了一下。
引得裴绰一怔。
“我知道阿娘也叫妍妍，喜欢吃樱桃，刺绣妙极——就很好了。”怀晴心满意足道：“她当年拼死要保下我们两姐妹，定然不想我活在伤怀里。她肯定想我漂漂亮亮地过下去。”话至此时，一粒豆大的眼泪从怀晴眼角掠下。
这些年，她杀了好多人，只为让鬼公子高兴——那时，他会有些兴致讲一讲娘亲的往事。
如今，她不用杀人，就可以亲眼看一看阿娘住过的地方。
多好啊。
明明是好事，怀晴却嚎啕大哭起来。
裴绰没再说安慰的话，只是双臂揽起她的肩膀，拥抱着她。
两世以来,她也不是没有与他相拥,可怀晴觉得只有此刻樱桃树下的两人离得最近。没有算计，没有恩怨。
她与他，都是被迫脱离枝丫、随风而去的樱桃花瓣。
……
从十安巷出来，马车直奔皇宫而去。两人同乘一车，一路无言，只是裴绰不停给她空了的茶盏添水。
怀晴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没有紧张……”不知为何，与裴绰同处一室，让她异常口干舌燥。
裴绰笑了，“我知晓，殿下是天下最勇敢的公主。皇宫虽规矩多，有我在一旁，不会有差错。”
被他这么直白而热烈地夸赞，怀晴心跳一漏，别过头去，看两边不断消逝的琉璃瓦。
金銮殿。
少年皇帝独坐高台，太皇太后与安宁公主早已等在珠帘之后。各宗亲审慎地看着怀晴，又品评了一下她与小时候性情长相的区别。
太皇太后欣慰地发话：“过几日，必使钦天监筹办皇陵祭祀一事，以告子衡在天之灵。”
又在论怀晴的公主府选在何处更好，总住在裴绰的荔园也不是回事儿。安宁公主兴奋道：“何不选在我的府邸旁边？以后好跟皇姐常来常往，一起寻乐子！”
众人称好之时，裴绰凝眉道：“不妥——”
至于怎么个不妥法，他倒不说话了。
太皇太后黑着脸，却不敢出言得罪权臣。怀晴忽开口：“不如选在十安巷，我小时候的家当做府邸。”
话一出，空气凝滞。
外人不知，容氏宗亲都知，是长平长公主逼死了她的娘亲，说起来，小皇帝和安宁公主都是她的仇人之后呢——真真冤孽啊。
在场诸人脸上都讪讪的。连太皇太后也欲言又止。盛会难继，众人纷纷离去。
小皇帝扬起稚嫩的脸庞，声音持重：“静和公主留下，我要与皇姐谈一谈。”宫女太监们引着所剩不多的宗亲离开。
唯有裴绰与安宁公主一动也不动。
“怎么？这点小事，朕都做不了主？”语气颇有哀怨。
话音落下，裴绰才拎着极不情愿的安宁公主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殿上空荡荡的，唯有风将珠帘搅得轻晃。皇帝的头被一束光影遮住，个子还不高，仿佛整个人被繁复的龙袍吞噬了。
怀晴看得一惊，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皇帝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在怀晴面前低声问，“皇姐，听说昨夜分花拂柳刺杀首辅时，你也在场？”
“是。”怀晴应道：“不过陛下说错了，那是假冒的分花拂柳——您派的人，何必问？”
皇帝身形一凝。
“裴绰他——审出来了？”皇帝到底是十三岁的少年，声音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陛下放心，这些裴绰他还不知晓——”见皇帝舒了口气，怀晴继续道：“沈磐此人，是暗云山庄鬼公子的人，他随时可以给您一刀。陛下找错了人。”
“你是何人？你真是我皇姐？”
“我真是你皇姐——可，我也是真正的分花拂柳。”
皇帝眯了眯眼：“跟我说这些，所为何事？”
“我要夺裴绰的权——”怀晴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如同洪钟一般在皇帝耳边炸响。
“——我要亲自走进玄女祭坛。”
“——与其找一个心怀鬼胎的假分花拂柳，不如与我合力？”
皇帝终于笑了，“巧了，我也想去玄女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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