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和从前她活着的时候一样。
易露默默跟在萧望亭身后,眼里没有泪,可心底早已泛滥如海。
七年了,她以为时光会冲淡一切。
可他什么都没忘。每一个细节,每一缕思念,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多少个夜晚,他也曾想随她而去。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要继续走下去——为了那些未竟的责任。
他太清楚易露在担心什么了。
每次从墓园回来,萧望亭的行程总是固定的。
他先去了商场,精心挑选后,后备箱里渐渐堆满了滋补礼盒——阿胶、蛋白粉、人参,以及一些日常必需的生活用品,后座上还放了一些狗罐头磨牙棒之类的,数量并不多。
红灯亮起,车在路口停下。
坐在副驾驶的易露,静静望着他的侧脸。那张脸的线条比七年前更硬朗、更深邃了,可他眼中曾经那片温柔的海,如今早已干涸。
萧望亭生性孤僻,不喜热闹,更不愿与人过多接触。这一点,易露恰好与他相反。
她从小就像个小太阳,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身边总是热热闹闹地围着一群人。
而萧望亭的世界总是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光是他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就足以让许多试图靠近的人望而却步。
易露曾半开玩笑地对萧望亭说:“你说你是不是书上写的那种冷血动物呀?”
萧望亭没有反驳。
他的家庭结构复杂,亲生父母年轻时离异,两人都不愿要他,甚至为此闹上法庭。最终,因为是个男孩,爷爷将他接了回去。可没过几年爷爷去世,他又被送到父亲身边。
在萧望亭的童年记忆里,阳光与温暖都是稀缺的。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定义——冷漠,寡言,不易靠近。
直到易露十五岁那年。
她父亲突发脑溢血,骤然离世。易露哭得昏天黑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周。再出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里没了光彩。
而易露对萧望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我没有爸爸了……我要好好照顾妈妈……”
萧望亭怔住了,他凝视她许久,终于伸出手,极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嗯,我和你一起。”
这句简单的话,让易露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抬起泪眼望他:“又不是你妈,你跟我一起干什么?”
后来,她的妈妈,真的也成了他的妈妈。
那是很久以后了,在女儿要出嫁的时候,黄兰曾对易露提起:“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妈就发现了望亭对你的不一样。”
易露好奇地追问:“什么时候?”
黄兰:“第一次大概是你爸去世的时候吧,那孩子什么都不说,一天天往家里跑,帮这帮那的,我过意不去,让他回去学习,他也不走。”
当时的萧望亭还是个高中生,可眼里有活。看见阳台灯泡不亮了,他一声不吭地踩上摇晃的旧凳子,踮着脚换好;发现水管接头处渗水,他第二天就带着工具来,蹲在狭小的水槽下,一点点拧紧、缠上生料带,修得妥妥帖帖。
让黄兰记忆最深的是那年夏天,客厅那台老旧的空调坏了。这下,萧望亭不会修了,黄兰本来想着去忙完那几天去商场再买个新的,可没想到,第二天,他就领着一位老实巴交的中年维修师傅进了门。
萧望亭安静地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师傅的每一个动作,递工具、打下手。事后黄兰才从邻居口中偶然得知,那位老师傅,是他用自己攒的零用钱买了烟,在小卖部门口守了许久,才“央求”来帮忙的。
易露当时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妈,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黄兰无奈地笑笑:“是他不让说。”
萧望亭从那时就“看透”了易露,知道她是一个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内心比谁都敏感细腻的人。
他不想要易露觉得亏欠他,一分一毫也不行。
萧望亭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的爱情,一定要是最为纯粹热烈的。
……
到了小区。
萧望亭抱着一大包东西往楼上走。这小区太老了,电梯隔三差五就罢工。他曾提过让黄兰搬去条件好点的地方,可老人住久了,街坊邻里都成了亲人,哪里舍得离开。
刚走到三楼楼梯口,还没敲门,就听见门内传来几声沉闷的“汪汪”。
萧望亭清冷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门开了,率先摇着尾巴冲出来的是一只灰扑扑的狗,毛发稀疏零落,像深秋被风吹乱的枯草。
站在一旁的易露看着这只小丑狗。
——小美怎么老成这样了?
狗的五感远比人类敏锐。
小美哼唧着,焦躁地原地打转,它分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却什么也看不见。它急切地抬起毛茸茸的脑袋,易露这才发现它的眼睛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雾。
七年时光,不仅人变了,狗也变了。
她的小美,瞎了。
小美是易露和萧望亭大一时捡的。那年冬天学校周边拆迁,不知多少猫狗被遗弃在寒风里。
有爱心的学生很多,稍微周正些的很快都被领养了。小美却是个例外,因为它实在是……丑得惊为天人。
怎么说呢?
它像是被上帝漫不经心捏造的作品,一身杂毛东一撮西一撮,颜色介于土黄与灰褐之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色;耳朵一只竖着一只耷拉,大小眼还歪着嘴,跑起来时总像在斜眼看人,它身上的全部都完美避开了所有关于“可爱”的定义。
不仅没有人收养它,甚至会因为小美长得太丑,想要找点吃的,都会被无情驱赶。
易露发现它的时候,小美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它的嘴巴被人用透明胶带一圈圈死死缠住,因长久无法进食,腹部深深凹陷,嶙峋的肋骨在单薄的皮毛下清晰可见,它远远蜷缩在墙角,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那一天,恰是易露十八岁的生日。萧望亭带她去吃了最爱的麻辣香锅,对着摇曳的烛光,她虔诚许愿:
——希望暑假能养一只漂亮的小狗,我要给它起名叫“小美”。
萧望亭在一旁冷眼看着,语气平淡地泼冷水:“不可能。”
他那样一个洁癖成性的人,怎么可能容忍一只毛茸茸的动物掉得到处都是毛。
易露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又没问你。”
萧望亭却一本正经地列举起来,“养狗要清理粪便、打扫满屋飞的狗毛、处理呕吐物、洗澡吹干、除虫除味,你能坚持哪一样?”
易露:……
她被这一连串的现实问题堵得哑口无言,暂且打消了念头。
然而命运仿佛开了一个玩笑。
当还是流浪狗的小美一瘸一拐蹒跚着闯入了她的视线。易露站在校门口,眯着近视眼望了半天,困惑地拽了拽身边的萧望亭:“那边……怎么有个脏兮兮的塑料袋在风里打转?是我眼花了吗?”
萧望亭沉默地望向那个方向,片刻后,他取下她的眼镜,擦拭干净,再为她戴上。
模糊的世界瞬间变得清晰刺眼。
“天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易露喉间溢出,萧望亭已经先她一步走了过去。
小美在宠物医院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勉强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宠物医生说它当时已经虚弱到脱水了,如果再晚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在医院的笼子里,它总是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紧紧贴着最远的角落。任何一点微小的声响——脚步声、推车声、甚至是易露温柔的安抚,都会让它瑟瑟发抖,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惧。
为了方便治疗和处理浑身的污秽,医生不得不将它所剩无几的毛发全部剃光。
剃光了毛的小美……更丑了,皮肤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粉色的皮肉薄薄地包裹着清晰的骨架,活脱脱一只粉皮老鼠。
当小美在宠物医院的情况稍微稳定一些后,易露得到允许,可以试着将它从冰冷的诊疗笼里抱出来。她极其小心地伸出手,可当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瘦小的的身体时,小美还是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它没有反抗,也没有呜咽,只是用一种耗尽全部力气般的顺从,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然后用光秃秃的的背脊死死地对着她。
易露将它轻轻托起,抱入怀中。
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毛茸茸的温暖,而是一片彻骨的冰凉与僵硬。
它不懂得如何接受善意,它的世界里只剩下被伤害的记忆。
易露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抬起头望向萧望亭。
萧望亭却猛地别过脸去,紧盯着窗外那片过于明亮的蓝天,硬邦邦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他绝不会养的。
半个月后。
小美身上已长出短短软软的绒毛,在易露日夜不离的照顾下,它终于不再见人就躲,甚至学会了摇晃那条细细的尾巴。
而萧望亭,每一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易露家门口。他紧锁着眉头,一丝不苟地穿上自备的消毒服,然后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捏着小美的后颈,把它轻轻放进早已调好药液的盆子里。
“脏死了。”他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却用指尖试了试水温,确保不会烫着那个小东西。
每当这时,易露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眉眼弯弯地看着。
她不是不想亲手照顾,只是小美身上伤口太多,每次她稍一触碰,小家伙就忍不住哼哼唧唧,显得很不舒服。而萧望亭的手却极稳,动作精准又轻柔,小美在他手下十分安静。
他绷着一张脸,动作僵硬,仔细地为小美涂抹药膏,连最细小的皮肤褶皱都不放过,嘴上不耐烦地念叨着“真麻烦”,手上却稳稳地托着小家伙,用温风轻轻吹干它新生的绒毛,生怕它着凉。
这只丑得独特的小狗,在两人的照料下,竟真的一天天地活了过来。
可萧望亭始终没有松口说要养它。哪怕听到易露已经亲昵地叫它事先准备好的“小美”名字了,他也只是眼皮抬了抬,不置可否。
易露终于没了办法。她明白,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
这天,她蹲下身,轻轻抚摸小美日渐柔软的绒毛,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失落:“没办法了……爸爸不喜欢你,我留不住你了。”
话音未落,原本在沙发上看书的萧望亭翻页的动作猛地一顿。
易露没有察觉他的停顿。她只是红着眼圈,又亲了亲小美的额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妈妈没用……”
的确,萧望亭说的对,她照顾不好小美,养狗就要对它负责,她会给小美找个好人家的。
小美仿佛听懂了这话,不安地哼哼着,用小小的脑袋急切地蹭着易露的手心,尾巴摇得乱颤。这依恋的姿态让易露心头更是一酸,她紧紧抿住嘴唇,强忍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书页合上的轻响。萧望亭依然望着窗外,只淡淡说了一句:“什么爸爸妈妈的,乱七八糟。”
易慕下意识望向他。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侧脸上,却遮掩不住那微微上扬的唇角。
他终于转过头,目光与她相遇,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妥协:“留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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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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