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的死是萧望亭最先发现的。
他半夜醒来，习惯性地走向小美的角落。
突然感觉屋子里静得可怕，他心头猛地一沉，那熟悉的、粗重的呼吸声，消失了。
他快步过去，蹲下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小美？”
没有回应。昏暗光线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静卧着，像睡着了。
他的手缓缓落下，触到的不再是往日温暖的皮毛，而是一片冰凉。那股寒意顺着指尖，直直刺进心里。
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可眼眶却干涩得发疼，他立即侧头去看黄兰。
易露说得对，他或许真是个冷血动物，在这种时刻，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痛苦，而是担心。
黄兰在沙发上皱着眉睡着，满头银发在夜色里像一层薄薄的霜。
对于死亡，萧望亭只真切地体会过一次，就那一次，已足够刻骨铭心。
他太明白了。
死亡从来不是最残忍的，最残忍的，是它将无尽的伤痛，全部留给了那些还活着的人。
黄兰像是心有感应，很快也醒了过来。她还没完全睁开眼，便含糊地轻唤了一声：“小美？”
平日里，小美就算再难受，也总会努力地给予一点回应。
可这一次，没有。
尽管早已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这一刻，黄兰仍觉得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她望向萧望亭，只消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便证实了一切。
“它走了？”黄兰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萧望亭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估算，小美离开的时间应该不长，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让他们感到一丝宽慰的是长久被病痛折磨的小家伙，临走时神态是放松的，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仿佛正做着一个香甜的梦。
“也不知道，”黄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它最后有没有见到露露。”
……
小美之后的事儿，都是萧望亭料理的。
他驱车，把小美埋在了老家的梨树下，那是易露以前就对他说过的。
“你说……”易露偶尔会多愁善感，想一些有的没的，她抱着怀里的小美问：“小狗的寿命也就十几年，那么短，它要是没了，咱们得多难受。”
彼时的小美还精神抖擞地咬着她的衣服扣子，哪里知道，它妈在无事伤悲求。
“乌鸦嘴。”当时的萧望亭这样回应。
易露的手指轻轻梳理着狗狗的毛发，语气里带着多愁善感，“哎，你还记得老家那棵梨树么？”
怎么会不记得。
晨光熹微中，那棵熟悉的梨树静静地立在老屋旁，一如易露多年前描述的那样，枝干遒劲，撑开一树繁茂的碧绿。可以想见，待到春日，必定又是满树梨花如雪，纷纷扬扬，该有多美。
开了一夜车的萧望亭，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从后备箱里，小心翼翼地抱出那个用柔软旧衣仔细包裹好的小家伙，动作轻缓得像在对待一个安睡的婴儿。
他选在梨树主干旁一处阳光能照到的地方，用铁锹轻轻挖开泥土，每一锹都落得很慢。
坑挖好后，他蹲下身，将那个小小的包裹平稳地安放进去。他用手将混合着青草香的湿润泥土一捧一捧地盖上去，直到地面恢复平整，只在梨树下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土丘。
没有立碑，也没有标记。他只是在那新土上，轻轻放了一朵沿途摘来的野花。
风过梨树，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天地间最温柔的一曲安魂。
当他起身时，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晨光下微微晃动。
站在他对面的易露，怀里正抱着小美透明的魂魄。她的眼睛通红，看着那个强忍悲痛的男人。
小美似乎还不明白自己已经死了。它困惑地看了看梨树下新翻的泥土，又仰头看看易露，最后轻盈地跳下地，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小跑着凑到萧望亭脚边，亲昵地去叼他的裤腿，想用熟悉的方式安慰他。
可这一次，它穿了过去。
“他看不见你的。”易露轻声说。
死亡或许无法隔绝爱，却真真切切地隔绝了触碰。那些曾经温暖的依偎、湿漉漉的舔舐、毛茸茸的摩擦，在肉.体死亡那一刻，就全都成了回忆。
小美愣在原地，望着自己空空穿过主人裤腿的身影，然后转向易露，圆溜溜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恍然的神情，它忽然发现，自己能读懂主人此刻心中翻涌的悲伤了。
易露走过去，在它身边蹲下，手指虚虚地拂过它的毛发。“他很爱你的，”她的声音温柔而笃定，“只是他从来不说。”
那个总是口是心非的男人。
萧望亭的爱从不张扬，却像他此刻脚下的泥土，深沉而实在。
小美刚被收养的时候，从医院抱回来，身体很虚弱，一刻离不开人，易露看白天的，萧望亭就看晚上的。
在那个被止痛药和消毒水气味包裹的深夜，它一次一次在睡梦中因疼痛发出呜咽。
萧望亭会轻手轻脚地起身，拧亮了阳台那盏昏黄的老壁灯。他兑好温水，将毛巾浸透又拧得半干，坐在小马扎上，把蜷缩的小狗轻轻揽到膝间。
热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沉默的侧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指掌下肌肉的僵硬与细微的颤抖，于是另一只手便绕过小家伙的脖颈，有节奏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它耳后的绒毛。
那后来，这姿势成了最让小美安心的。
“再忍一忍，”他声音低沉，像在对自己说，“天快亮了，太阳出来就不疼了。”
远处传来凌晨三点的钟声。他就这样抱着它，换了一次又一次水，直到东方既白，直到小美在他怀里终于沉沉睡去，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夜复一夜，那盏阳台的孤灯，那个永远为它弯着腰的背影，都深深映在小美渐渐模糊的视线里。
易露将小美轻轻抱在怀里，像它生前那样，带着它在树下慢慢走了一圈。最后，一人一狗在落满花瓣的草地上仰面躺下。
“小美，你已经死了。”
易露没有隐瞒这个事实。她侧过身，指尖虚虚拂过小美的轮廓。小美吐着粉嫩的舌头，尾巴在草地上轻轻扫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全然的信赖。
“你要去投胎了。”易露的声音柔得像春天的风，“我已经拜托五黑，他会一路护着你的，别怕。”
原本，像五黑那样一切按规章办事的死性子，是绝不会答应这种请求的。可谁让他那一叉子来得猝不及防，叉出了满心的愧疚，这份鬼情，他不得不还。
易露弯下腰，取出那根小美生前最熟悉的牵引绳。地府的路太复杂，鬼魂形形色色，有善有恶，她怕这只单纯的小狗会在途中受到伤害。
小美安静地望着她，眼神里满是熟悉的信任，任由那根半透明的绳子轻轻套在颈间。
这时，五黑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梨树下。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簌簌飘落的花瓣，最终落在小美身上，眉头微皱：“它真丑。”
易露：……
若不是在阳间逗留太久力量不足，她真想凌空一脚踢飞那颗黑色的脑袋。
小美见到陌生鬼差，瞬间毛发倒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它用小小的身躯挡在易露身前，龇着牙，一副拼死保护的模样，那样子，的确是丑上加丑。
五黑打量着它，忽然觉得这护主的样子，倒有几分地府镇狱犬的威风。
易露心里软成一片。她弯下腰，将小美搂进怀里，轻抚它的后背：“没事的，他是来帮你的。不要怕，嗯？”
小美在她怀里哼唧着，尾巴下意识地对她摇了摇，眼睛却仍警惕地盯着五黑。
“它下辈子……能去什么样的人家？”易露忍不住问。
五黑面无表情：“你知道规矩，我不能——”
“回地府我请你吃扒羊肉。”
五黑喉结动了动，仍摇头：“这不合——”
“再加三斤汾酒。”
五黑沉默片刻，抬手挥开头顶的轮回镜。金光流转间，他看了看，语气平淡：“下辈子，不会这么丑了。”
易露：……
“会投生到一户好人家。”这句话，他是对着小美说的，带着难得的缓和。
可小美依然抗拒地向后缩着身子，不肯让他牵动绳子。
什么好人家，什么变好看，对它都不重要。它还能感受到姥姥的悲伤，爸爸的难过，它要回去。
即使不动用鬼力，易露也读懂了小美的心思。她弯下腰，像生前那样轻轻揉着它的毛发：“小美，你不能回去。你越是出现，他们越难走出来。”
逝者已逝，就让活着的人忘记悲痛，好好的活着吧。
小美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尾巴轻轻晃动。所以，这就是妈妈这么多年都不肯回来的原因吗？
五黑看着这只执拗的小狗，沉默片刻，对易露说：“你在地府熬了七年的汤。”
易露挑眉看他，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他们忘记你了吗？”五黑轻声问。
眼看易露不语，他继续追问：“这么枯燥的差事，怎么都七年了，你还不愿去投胎？”
……
为了不让阳间的亲人太过伤怀，易露七年不曾回去看过一眼。
她熬过一碗又一碗让人忘却前尘的汤，劝过一个又一个执念深重的魂。
放下吧，忘了就好。
尘归尘，土归土，下一辈子，都不会记得了。
可她呢？
那碗汤，她自己可曾想要喝下？那些前尘往事，她又可曾真正放下？
今天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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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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