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在手臂上的指尖冰凉而轻微,如同栖息了一只脆弱的冰蝶。重明稳稳地承托着那一点微弱的重量,步伐也随之调整,与嘲风保持着一致的、缓慢而近乎蹒跚的节奏。嘲风微低着头,银白的长发垂落,遮掩了大半神情,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偶尔因后背剧痛而微微抽动的肩胛,泄露着她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和强行维持的尊严。
山路在沉默中延伸。阳光渐渐升高,变得灼热起来,驱散了林间最后一丝晨露的清凉,却驱不走两人身上的疲惫与伤痛。嘲风的呼吸越来越短促沉重,每一次迈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布满尘土的山路上,瞬间消失无踪。
重明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臂上那点支撑的重量在逐渐加重,嘲风身体的摇晃幅度也越来越明显。她没有出言提醒或强行搀扶,只是更加稳固地支撑着手臂,脚步放得更缓,如同最耐心的引导者。
终于,在转过一道长满青苔的巨大山岩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不再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而是一片相对平缓、视野开阔的山坡。山坡向下延伸,一条蜿蜒的、被无数足迹磨得发亮的土路清晰地出现在脚下,如同一条灰黄色的带子,执着地指向远方。
而在视线的尽头,在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广阔的平原之上——
一座巨大的城池,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匍匐在天地交接之处!
青灰色的高大城墙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城墙上隐约可见瞭望的角楼和巡逻的士兵身影,如同细小的黑点。城内,高低错落的屋宇鳞次栉比,无数的青瓦屋顶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芒,如同铺陈开来的鱼鳞。数道笔直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淡蓝的天空,那是人间烟火的标志。更远处,一条宽阔的河流如同闪亮的玉带,环绕着城池,河面上有几点帆影在缓缓移动。
喧嚣!一种遥远却真切的、属于庞大城镇的喧嚣气息,即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仿佛能隐隐传来——那是无数人声、车马声、市集叫卖声混合而成的、充满生机的背景音浪!
鹿邑!
重明的心头瞬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目的地终于抵达的松弛?是面对庞大未知的警惕?还是……一种即将踏入尘世漩涡的预感?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边的嘲风。
嘲风也停下了脚步。她微微抬起头,银白的长发被山风吹拂,向后扬起,露出那张苍白得惊心动魄、却异常精致的脸庞。她的目光穿越遥远的距离,落在那座巨大的城池上,墨蓝的竖瞳深处,流转的星月光辉似乎被这人间盛景所触动,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漠然,而是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浪潮——有千年隔绝后的陌生与疏离,有对那庞大喧嚣的本能排斥,但更深邃处,却燃起了一簇微小却无比炽烈的火焰!那是复仇的渴望,是寻求答案的迫切,是挣脱枷锁后,终于触及目标的决绝!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得摇摇欲坠,后背的伤口在长途跋涉后如同火烧火燎般疼痛,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她。搭在重明臂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冰冷的触感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到了。”重明的声音很轻,打破了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嘲风没有回应,只是那凝视着鹿邑的目光更加锐利,仿佛要将那座城池洞穿。过了许久,她才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目标在前,但脚下的路依旧漫长。从这山坡到鹿邑城下,至少还有十数里的路程。对于两个重伤虚弱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又是一场艰难的跋涉。
重明不再犹豫,她微微屈身,手臂向下滑落,极其自然地、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稳稳地托住了嘲风的手肘。这一次,不再是虚搭的支撑,而是更为有力的扶持。
嘲风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墨蓝的眸子倏地转向重明,里面闪过一丝被冒犯的锐利。然而,当她对上重明那双平静无波、却写满了“别无选择”的重瞳时,那点锐利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迅速消散。她紧抿着唇,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抵抗,任由重明更稳固地支撑着她,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真正交付过去。
一种无声的默契再次达成。
两人相互扶持着,踏上了那条通往鹿邑的、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土路。脚下的路虽然依旧崎岖不平,布满车辙和碎石,但比起之前的山林小径,已算得上是坦途。
随着距离的拉近,鹿邑城的轮廓越发清晰,喧嚣的人声也越发真切。路上开始出现零星的行人:背着沉重柴禾的樵夫,推着吱呀作响独轮车的农夫,挎着篮子匆匆赶路的妇人。他们大多面带风霜,行色匆匆,看到相互搀扶、衣衫褴褛、尤其是嘲风那异于常人的银发和苍白面容时,都投来或好奇、或惊疑、或怜悯的复杂目光。
嘲风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她的注意力似乎全部集中在脚下的路和那座越来越近的城池上,墨蓝的眸子深处只有冰冷的审视。重明则更加警惕,她微微侧身,有意无意地将嘲风护在靠路内侧的位置,承影剑虽未出鞘,但她的精神高度集中,随时防备着可能的意外。她深知嘲风的外貌太过引人注目,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极易引来麻烦。
嘲风似乎感受到了重明无声的守护,她搭在重明臂上的手,指尖的冰冷似乎褪去了一丝,不再那么紧绷。
太阳升到中天,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嘲风的体力消耗巨大,脚步越来越沉重虚浮,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汗水早已浸透了残破的宫装,紧贴在背上,刺激着伤口,带来阵阵钻心的痛楚。重明的手臂也因长时间支撑而酸痛发麻,内腑的伤势在烈日和持续的消耗下隐隐作痛。
终于,在日头微微偏西之时,她们站在了鹿邑城巨大的、饱经风霜的城门之下!
高达数丈的青灰色城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她们笼罩。两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巨大城门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城门洞深邃幽暗,里面人来人往,车马穿梭,鼎沸的人声、叫卖声、牲畜的嘶鸣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各种声音混合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烟火气的洪流,扑面而来!
城门口站着两列盔甲鲜明、手持长矛的士兵,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行人。
嘲风在巨大的声浪和浓烈的市井气息冲击下,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墨蓝的竖瞳瞬间收缩,流露出强烈的不适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千年囚禁,死寂的弱水空间和冰冷的符文锁链是她熟悉的“世界”,而这鲜活、嘈杂、充满各种陌生气息的人间烟火,对她而言,如同另一个充满冲击的、混乱的牢笼。
重明立刻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和指尖的冰凉加剧。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支撑的姿势,让嘲风能更稳固地靠着自己,同时低声在她耳边快速说道:“低头,别去看他们的眼睛,跟着我走。”
嘲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翻涌和本能的反感,依言微微低下头,让银白的长发更好地遮掩住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她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倚靠向重明,仿佛在汲取对抗这陌生环境的最后一点力量。
重明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迎向守城士兵审视的目光。她扶着嘲风,如同扶着一个重病的亲人,步履虽然缓慢蹒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随着人流,缓缓步入了那深邃、喧嚣、象征着人间入口的城门洞。
光线骤然一暗,又被前方出口的光明取代。浓烈的汗味、牲畜味、尘土味、食物香气……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感官。两侧是拥挤的摊贩和摩肩接踵的行人。
当她们终于穿过幽深的城门洞,真正踏入鹿邑城内的瞬间——
更加庞大、更加鲜活、更加嘈杂的市井画卷,如同奔腾的洪流,轰然撞入眼帘!
宽阔的青石板街道向四面八方延伸,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行人如织,摩肩接踵,贩夫走卒高声吆喝,锦衣华服的士子缓步而行,满载货物的牛车马车在人群中艰难穿行。街边热气腾腾的食肆飘散着诱人的香气,茶馆里传出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旺盛得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嘲风的身体在重明臂弯中猛地一僵!那墨蓝的竖瞳骤然睁大,里面倒映着这光怪陆离、人声鼎沸的陌生世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巨大洪流裹挟的、深沉的无力感。千年囚笼之外,竟是如此……喧嚣而陌生的天地。
重明感受到臂弯中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她更紧地扶住了嘲风,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一部分汹涌的人潮。她微微侧头,在嘲风耳边,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
“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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