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邑城的喧嚣如同无形的巨浪,裹挟着尘土、汗味、牲畜的气息和各种嘈杂的声浪,狠狠拍打在嘲风身上。她僵在重明臂弯中,墨蓝的竖瞳因震惊和强烈的排斥而微微放大,倒映着眼前这光怪陆离、川流不息的陌生景象。千年囚禁的冰冷死寂与眼前这沸腾滚烫的人间烟火,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几乎要将她脆弱的感官撕裂。
重明清晰地感受到臂弯中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仿佛一只受惊过度、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瓶。她没有犹豫,手臂更加用力地环住嘲风的肩膀,几乎是将她半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道屏障,强硬地隔开一部分汹涌的人潮。
“低头,别乱看,跟着我。”重明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周围的鼎沸人声,清晰地传入嘲风耳中。
嘲风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银白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和那双写满混乱的眸子。她本能地听从了重明的指令,将脸更深地埋向重明的颈侧,冰冷的额头抵着对方温热的皮肤,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她不再去看,只是被动地、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任由重明牵引着,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艰难穿行。
重明如同最老练的舵手,在汹涌的人潮中寻找着缝隙。她的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视着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承影剑被她用布条紧紧裹住,藏在身后,但她的精神高度集中,警惕着任何可能投向嘲风异样银发和苍白面容的恶意目光。内腑的伤势在持续的紧张和挤压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但她强迫自己忽略。
“借过!借过!”
“新鲜的胡饼嘞——!”
“磨剪子戗菜刀——!”
“让让!马惊了!”
各种叫卖、吆喝、争吵、牲畜的嘶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嘲风的身体在重明怀中绷得死紧,每一次人群的推搡、每一次近距离的陌生气息靠近,都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后背那道被草药覆盖的伤口在汗水和衣料的摩擦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此刻的虚弱和狼狈。
重明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和不适在加剧。必须尽快找到落脚之地!她的目光扫过一家家客栈的招牌:“悦来”、“同福”、“四海”……最终,她在一处相对僻静些的巷口,看到了一块半旧的木招牌——“云来居”。客栈门脸不大,青砖灰瓦,看起来有些年头,但胜在位置不算最繁华,门口人流也相对稀少。
“就这里。”重明当机立断,扶着嘲风,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带离主街,拐进了巷子,停在了“云来居”略显陈旧的门前。
客栈门口没有伙计迎客,门内光线有些昏暗。重明扶着嘲风走进去,一股混合着陈年木头、淡淡霉味和廉价熏香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不大的厅堂里摆着几张油腻的方桌,只有零星两三个客人低头吃着简单的饭食。柜台后,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半旧青布衫、正打着盹的掌柜被脚步声惊醒。
“哎呦!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掌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来人时,浑浊的老眼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实在是这两人的组合太过扎眼:一个瘦高清俊的少年郎(重明男装未改),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疲惫却掩不住一股锐气;另一个被他半扶半抱着的女子,身形纤细得过分,银白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垂落,遮住了面容,只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和同样残破的、样式极其古怪的衣裙。两人身上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重明无视了掌柜探究的目光,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住店。要一间上房,安静,干净。”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沉稳。
“上房……有,有!”掌柜回过神来,连忙点头,目光却忍不住在嘲风身上又瞟了一眼,“不过……这位姑娘……这是……”
“我妹妹,路上染了风寒,身子弱,需要静养。”重明打断他的询问,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劳烦快些,再送些热水和干净的布巾上来。”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虽然有些污损、但分量十足的银锭,“啪”地一声放在柜台上。
银锭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掌柜所有的疑虑和好奇。他脸上立刻堆满了殷勤的笑容:“哎!好嘞!贵客楼上请!天字三号房,最是清净!热水布巾马上送到!”他麻利地收了银子,取下一把黄铜钥匙,亲自引路。
楼梯狭窄而陡峭,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呻吟。嘲风几乎是被重明半抱着拖上去的,她的身体软得如同没有骨头,每一次抬腿都异常艰难,后背的伤口被牵动,让她在重明怀中发出压抑的痛哼。重明的手臂稳稳地承托着她,脚步沉稳,如同背负着最珍贵的易碎品。
天字三号房在走廊尽头。推开陈旧的木门,一股更浓的霉味夹杂着淡淡的熏香气息涌出。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挂着灰扑扑帐子的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脸盆架。窗户紧闭着,糊着发黄的窗纸,光线昏暗。唯一的好处是,确实很安静,几乎听不到楼下街市的喧嚣。
“就这儿了,客官您先歇着,热水马上就来!”掌柜放下钥匙,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仿佛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混乱的世界。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嘲风紧绷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前软倒!重明早有准备,双臂用力,稳稳地将她抱住,小心地扶到床边坐下。
嘲风坐在冰冷的床沿,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她低着头,银白的长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有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搁在膝盖上,泄露着她内心的巨大波澜。千年囚禁形成的坚硬外壳,在踏入这陌生人间、经历刚才那番冲击后,似乎裂开了缝隙,露出了内里从未示人的、脆弱不堪的真实。
重明站在她面前,没有立刻说话。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傍晚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入,卷走了些许浑浊的空气,也带来了远处模糊的市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影。
她回身,走到脸盆架旁,拿起那块还算干净的布巾,用桌上的粗陶壶里仅剩的一点凉水浸湿,拧干。
然后,她走到嘲风面前,蹲下身。
重明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撩开了遮住嘲风脸庞的银白发丝。
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异常精致的脸庞暴露在昏黄的暮光中。长长的银白睫毛如同蝶翼般低垂,覆盖着眼睑,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脆弱。几颗细小的汗珠挂在她的额角和鼻尖。
重明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中微凉的湿布巾,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嘲风额头的冷汗,脸颊的尘土,还有那紧抿的、干裂的唇角。她的动作专注而认真,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每一个触碰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
嘲风的身体在重明撩开她发丝的瞬间猛地一僵!当那微凉的布巾触碰到她的皮肤时,她更是如同触电般,下意识地想要躲闪。然而,那动作中的温柔和小心翼翼,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击溃了她强行维持的最后一点防御。
她猛地抬起头!
墨蓝的竖瞳在昏暗中骤然睁开,如同蕴藏着风暴的深海!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漠然或锐利的审视,而是翻涌着滔天的巨浪——千年孤寂的冰冷、骤然踏入喧嚣人世的冲击、身体剧痛的折磨、狌狌牺牲的哀恸、对赤王刻骨的恨意、对自身处境的茫然……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在这方狭小、安静、只有眼前这个陌生少女的昏暗房间里,轰然爆发!
“为什么……?”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颤抖的质问,从嘲风紧咬的齿缝中挤出,声音干涩而嘶哑,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迷茫,“为什么……是吾……?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她的质问并非指向重明,更像是向这残酷命运发出的、充满血泪的控诉!墨蓝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重明,泪水毫无征兆地、如同断线的珍珠般,大颗大颗地滚落,划过苍白冰冷的脸颊,砸在重明为她擦拭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那泪水,是积压了千年的冰寒在瞬间融化的洪流,是骄傲被彻底碾碎后露出的、最原始的痛苦。
重明擦拭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嘲风眼中那汹涌的痛苦和滚落的泪水,心头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那双重瞳深处,平静被打破,翻涌起复杂的波澜——有震撼,有怜悯,有同病相怜的酸楚,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疼。
她看着嘲风眼中那汹涌的痛苦和滚落的泪水,心头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那双重瞳深处,平静被打破,翻涌起复杂的波澜——有震撼,有怜悯,有同病相怜的酸楚,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疼。
嘲风似乎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所惊愕,她猛地别过脸去,试图用手臂遮挡住自己泪流满面的狼狈,肩膀因压抑的抽泣而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重明没有言语。她默默地放下手中的布巾。然后,在嘲风惊愕的、泪眼朦胧的注视下,她伸出双臂,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个蜷缩在床沿、浑身散发着冰冷与绝望气息的身体,轻轻地、用力地揽入了自己怀中。
这是一个笨拙却温暖的拥抱。
嘲风的身体瞬间僵直如石!属于重明温热的体温、沉稳的心跳、以及那带着尘土和淡淡草药气息的味道,如同最汹涌的暖流,瞬间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包裹!那千年孤寂的冰层,在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温暖拥抱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她僵硬地靠在重明并不宽厚却异常坚定的怀抱里,银白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重明的肩头和手臂上。她的呜咽声卡在喉咙里,墨蓝的眸子茫然地睁大,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滴在重明粗糙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嘲风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重明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窗外,鹿邑城的喧嚣如同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重明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冰冷颤抖的身体,下巴轻轻抵在嘲风散发着寒意的银发上。笨拙却温暖的掌心,一下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嘲风瘦削而紧绷的脊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道狰狞的伤口。
在这陌生的城池,在这简陋的客栈房间,在经历了生死的挣扎和人世的冲击后,一个无声的拥抱,成为了抚慰千年孤寂与痛苦的第一缕微光。冰冷的泪水与温热的怀抱交织,无声地诉说着超越言语的理解与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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