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得位不正,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可先帝到底还是萧氏宗族,从皇兄手中窃夺大权,终究没让这江山更名改姓,天下无人敢置喙。但当年若非顾氏从旁协助,先帝也不可能从边地藩王摇身变为天下之主。
可知道是一回事,当面非议又是另一回事。毕竟如今顾修昀位高权重,权势逼人,纵使有人心存不满,谁又敢当面顶撞?
顾修昀掀起眼皮扫视过来,那书吏登时汗透后心,膝下一软,“噗通”一声伏地求饶。
“司徒息怒!下官因家中妻子有孕,不忍见此刑罚,并非有意,还请司徒恕罪!”
尚书台中人犯了事,自该尚书令出来顶罪。陆丰长揖,“臣有罪,未能约束下官,是臣失察,请司徒一并责罚。”
然而他虽是请罪,却并未同书吏一道跪下,长揖之后便直起了身,是谓名士风度。
冯益在后面擦汗,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见陆尚书不跪,比让他替陆尚书跪下都难受。不禁暗恨自己到底出身寒门,学不来陆尚书的从容。
难捱的长久沉默里,顾修昀淡然收回视线,仿佛无事发生,将文书往乌木案上一丢,继续着方才与冯益所谈之事。
“且让他们在廷尉狱待几日,过了二月初七再上路。”
他不说平身,没人敢为书吏说话。陆丰有心解围,听到二月初七,微微侧身,示意祠部尚书柳文宣一眼。
陆丰是柳文宣姑父,又同在尚书台任职,自然默契。柳文宣见陆丰递了眼神过来,当下便将手中奏折呈上。
“祠部已拟定太后寿宴细则,请司徒过目。”
二月初七是太后生辰,寿宴安排年年如此,照章办事罢了,无需详阅,顾修昀一目十行的看完,便交到中书令柳峘手上,这意思是可以起草诏令了。
孙迁落在最后,待周围人将各自的事务都汇报完了,这才呈上手中军报。
“禀司徒,年前怀远军大营送来军报,今日晨起刚递到五兵部,请司徒过目!”
听到“怀远军”三个字,顾修昀目光一顿,面上却无太多波澜,接过来大略扫了一眼,便道:“西凉王铁木易上月在宫中暴毙,王四子寒祁继位。”
颜焕对西凉之事略知一二,当下便问道:“这个寒祁做王子时并不十分出彩,还曾在凉州做过六年质子,为何会传位于他?”
顾修昀道:“寒祁生性懦弱,胆小怕事,素来对铁木易言听计从。铁木易根基未稳时不得已将他送到我朝为质,心中有愧,传位于寒祁倒也并不奇怪。”
太傅颜炳皱眉,“铁木易正值壮年,忽然暴毙,应当也是另有隐情罢。”
顾修昀颔首,“西凉王室内斗不断,祸起萧墙是迟早的事。”
陆丰道:“既然如此,边境他日必定祸起,我们还应早日整肃边境,以备后患。”
顾修昀却道:“此事无需太着急。”
众人不解。
“西凉王军主力六年前一战便已损失殆尽,余下的几营战力不强,王军内斗,军中无人管辖,成不了气候。”顾修昀淡然道,“虽如此,但我们亦不能轻敌。他们自顾不暇,倒是给了我们整肃边防的先机。”
这堂上没有人比顾修昀更了解西凉,听了他这话,众人便不再探问。
顾修昀正待起身离开,似是才注意到地上还跪着一人,复又坐下,随手一指。
“你,起来。”
书吏伏着身,额头贴在青石砖上,不知这句“起来”吩咐的是谁,还是冯益偷偷踹了他一脚,才恍然明白是自己,忙又砰砰磕头。
“司徒恕罪!”
顾修昀却不像是要降罪的样子,神色冷静,声音平淡,“你去御史台给梁中丞传个话,岁末考评中若有一个叫郑墉的侍御史,我不认为他适合留在御史台。”
书吏心里一沉,这还不如直接降罪,也好过叫他去做这种送上门去挨骂的活。司徒向来无情,可梁家也不是轻易便能得罪的,叫他去传这种话……莫非司徒和梁中丞起了争执?
他抖着嗓问道:“敢问司徒,若是梁中丞问起……”
“那便告诉他,”顾修昀抬手一指,书吏顺势望去,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岳陆。
“他连岳陆都辩不过,如何做得侍御史?”
————
皇城东南,秦淮河畔,虽紧临南市,却有一片闹中取静的街巷。青砖黛瓦错落有致,马头灰墙覆着薄雪,正是士族聚集处。
其中最宽的一条巷子,连外墙都是名贵繁复的浮雕花砖,巷口一排乌衣银甲的府兵把守,一条巷子只有两户人家,街头巷尾的瓦当飞甍上都刻着同一个字——颜。
一封信被送到太傅府西院的书房中。
“郎君,平湖来信。”
书房外正对着一片池塘,花格窗敞开着,将湿冷的水汽搅进温暖的居室中。
执笔描绘池上残荷的青年从桌案后面抬起头,他接过信,信封上行书飘逸潇洒。
“兄颜笙 台启”
左下则是一排小字。
“平湖陆鸣渊”
这青年便是太傅颜炳的长子,出自当今天下第一门阀,是琅琊颜氏族中六郎,颜笙。
他拆开信封,取出几页黄麻纸,里面毫不意外地还嵌套着另一封信。待看清上面的字迹,颜笙唇边蕴出一缕笑意,递给送信的书童,“送去给十一娘吧。”
书童接过信,离开西院,向内院而去。
方行至垂花门边,便见几个侍女捧着冬衣路过,打头那个空着手的倒是眼熟,书童忙叫住她。
“染春娘子这是领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那少女回头,露出一张十分清秀的脸庞,见了来人,便笑道:“是茗生啊,这是我们娘子新制的冬装,才送过来的。”
茗生笑嘻嘻凑上去,“巧了不是,我正要去给十一娘送信呢。既如此,那就劳烦染春娘子代我跑这一趟了。”
染春笑着瞪他一眼,“算你赶得巧,拿来吧。”
江南地暖,即便在冬日,草木仍绿意盎然。迈过垂花门进入内院,顿时豁然开朗,几折回廊将池塘一分为二,靠近内院一侧,穿过一道花木掩映的月洞门,在一丛竹林后,便是一个二进院落。
院子里别有洞天,西侧一片粉墙白瓦,墙根下种了芭蕉,粉墙为纸,芭蕉做画,对侧便是厢房的西窗,天晴时推开菱花窗,就能看见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此时西窗被支开了小小一条缝,隐约可见窗内摇曳的烛火。
院里有扫雪的小丫鬟,见染春回来,皆笑着问好。
厢房的帘子忽地从内被掀起,一个裹着毛茸茸圈领的侍女倚在门口,笑道:“才说着你也该回了,可巧就到了,快进来暖暖。”
染春走到廊下,向里张望了几眼,“娘子午歇醒了么?”
“醒了醒了,正看书呢。进来先把氅衣脱了,别带了寒气冷到娘子。”
打起帘子,一阵暖意便往人身上钻,屋里炭盆烧得热腾腾的,温暖如春。
“娘子,太后寿宴那日的裙裳制好了,娘子要试试吗?”
天色阴沉,屋内点了灯。
眼前是一间宽敞的闺阁,布置得十分精致。正对着房门的北面以一座一人高的博古架隔开内外两间,博古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摆件,架前是一张翘头檀木案,零零散散放了几卷简牍。靠东则立着一扇横跨内外间的画屏,屏风后是净房。
西边窗下一张软塌上,卧着个年轻女郎,她只穿了件素色单练衫,拥着手炉,将个话本子举在脸前。
“放在那儿吧。”女郎声音清脆。
染春笑道:“娘子又在看话本了,当心让郎君知道。”
话本后露出一张娇艳明媚的粉面,女郎斜倚在隐囊上,未束的青丝如瀑垂落,却偏生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阿兄是让我少看,可没说不许我看。况且,做学问哪能只看那些正经八百的圣贤书呢,那岂不是成了那等迂腐老学究啦?”
女郎虽是嗔怪的语气,但眉眼间并无愠色。她手中的暖炉将白净的面庞烤得红扑扑的,眉如远山含黛,目若春杏含露,面容纯净无瑕,似古画中的神女,但那双笼尽山间朦胧烟雨的杏眸却如画龙点睛一般,顾盼流转间,将神女带入凡尘。虽面带稚色,却已足见风姿。
这女郎唤作颜箫,乃是颜太傅嫡女,琅琊颜氏族中排行十一,人称颜十一娘。
“娘子这是又在话本中做学问了。”
先前随着染春一同进屋的侍女润秋正支起熏笼,闻听女郎这话笑道。
“娘子还是看看这个吧。”染春将茗生给她的信交给颜箫,“西院送来的。”
与颜笙收到的不同,这封信上没有署名,只有称谓。
“吾妹阿箫玉展”
颜箫拆开信封,才看了开头一句,“盼眉目舒展,顺问冬安?”便弯起了眉眼。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问候,无需署名便知是谁。
染春和润秋见她神情,对视一眼,皆捂嘴偷笑。
来信之人亦是士族子弟,出自平湖陆氏,乃是尚书令陆丰次子,名唤陆鸣渊。陆鸣渊的姑母陆氏是尚书右仆□□焕之妻,便是颜炳的弟妇,陆颜两家关系甚密。
颜箫读着信,一字一句只觉亲切。陆鸣渊明年便年满二十,将行冠礼,之后便要入仕,于是去岁他得了陆尚书的准许,留两年时间游历山川,这在世家之中并不少见。因而算起来,两人也已一年多未见了。
“明年清明一过,陆家阿兄便要回建邺了。”颜箫笑着收好手中信笺。
“陆郎君回京,娘子可不必再担心了。”染春打趣道。
颜箫装作听不懂她话中意,扭过脸去,“他身边跟着人,我担心什么。”
屋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润秋走出去,过会儿又进来。
“娘子,陶先生到了,现下正在前院。”
颜箫一骨碌爬起来,翻身下塌趿了屐,一下子来了精神。她一早便知今日有客到访,午食后便打发人到二门外候着,总算是到了。
“更衣,我要去前院!”
润秋怕她跑得急了,忙道:“娘子莫急,陶先生才到,正安顿着,郎主也还未回府呢。”
“阿父呢?”
“郎主午食后便去了尚书台,还不知何时回来。”
颜箫由着染春替她更衣,此刻正在换履,闻言拧眉,“这还未出元月,有什么天大的事要阿父亲自到尚书台去?莫不是鲜卑人攻进来了?”
两个侍女答不上话,颜箫叉着腰,只好道:“那我先去东院找阿娘。”
染春从熏笼上取了鹤氅给她披上,“外头冷,娘子多穿点。”
————
颜家劳师动众翘首以盼的陶先生,是颜炳的故交,陶见山。
陶见山是何人?名满天下的杏林圣手,年轻时曾是军中的一名随行郎中,跟随军队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最为凶残的场面,也经历过一些不义之战,终觉救治贫苦百姓才是医者之根本,于是辞去官职,云游四方,济困扶贫,救人于水火。
行到蜀地时,与当时尚未入仕,游历在外的颜炳和檀家兄妹相识,几人本是陌路人,因缘际会之下不打不相识,虽陶见山与几人年岁相差甚远,却意外投缘,结成莫逆之交,共同遍访山川,结下深厚友谊。后来颜炳回到建邺,与檀氏成亲,娶妻纳妾,共生下一儿两女,每次将要临盆之际,颜炳便请陶见山到颜府小住月余,为孕妇调养。
如今檀氏怀胎已有七月,颜炳深秋时便修书请陶见山至建邺,彼时陶见山正在南越游历,待收到消息,赶来京城时,已是过了年节了。
颜箫到东院时,颜夫人檀氏午歇刚起。
“阿娘!”颜箫刚跨进待客的外院就开始唤人,门口伫立的侍女打起帘子,颜箫进了屋,才看见颜笙也在。
“阿兄竟比我早!”
颜笙独坐一席,却在自己身边留了张空席,含笑看她跽坐在侧。
檀氏身子重,早已跽坐不得,屋中专为她放置了软塌,后有凭几和隐囊,檀氏靠坐在卧榻上,身边两个侍女拿着绣捶给她捶腿。
“阿箫来啦。”
檀氏笑盈盈地望向幺女,着人为颜箫看茶,又叮嘱屋内侍女将银炭烧得旺些,以免颜箫受凉。
“瞧你急得,外头天寒地冻,你倒跑得一头汗。”
檀氏保养得宜,虽已年近四十,却丽色犹存,丝毫看不出已有了两个孩子,便是如今怀着身孕,也是身量匀称,除了腹部以外并未见圆润。
母子三人才刚喝了半盏茶,说笑了几句,檀氏身边的侍女翠竹便走了进来,说颜炳已归,此刻正在内院更衣,陶先生也正往东院来。
“阿父才从尚书台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颜箫心中一直有此疑问,闲聊间随口问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顾司徒说元月中政事难免积压,便定了每十日在尚书台理政。”颜笙去岁入仕,在门下省任给事中,虽只是个闲职,但毕竟身在中枢,对于朝中动向了如指掌。
颜箫听见“顾司徒”三个字,丝毫不觉得意外。自从这位顾司徒两年前如天降神兵一般,自边地入京主政,以雷霆手段清除积弊陋习,京城里的变革十之**皆与他有关。
据说这位是先帝旧人,与当今圣上亦亲如手足。圣上年幼,朝中有位能臣辅佐不是件坏事,只是——
“元月未出,他一人勤政足矣,阿父与他共列三公,却也要劳心劳力,累得阿娘有孕却要独自在家。”
见颜箫比自己还气愤,檀氏笑道:“快些让你阿父出门去也好,免得他整日跟在我后面嘘寒问暖,叫我不得清静。”
“夫人这话无情,叫人好生伤心!”门外传来朗笑声,却见颜炳和陶见山走了进来。陶先生背着药箱,长髯灰白,身后还跟着个葛布麻衣的少年郎。
颜箫起身见礼,“阿父日安,陶先生日安,”到了少年郎跟前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是我在南越收的弟子,叫他弘生便是。”陶见山笑答。
弘生头一次见到这般貌美的女郎,恍惚间以为是画中仙子,未语面先红。
颜箫弯了弯眉眼,颇有礼貌,“弘生日安。”
她的声音清脆如叮咚山泉,弘生听了,耳根也染上绯色,学着她的样子问好。
“女郎日安。”一开口却是有些蹩脚的官话,他有些羞赧地摸了摸头,“我的中原话说的不是很好,请女郎谅解。”
陶见山笑看颜箫,似在看自家女郎,“许久不见,十一娘长高了不少,有点小娘子的模样了。”
颜箫平日在家中排最末,可今日有个瞧着比她还小上几岁的弘生,便自觉是个大人了,“先生说笑了,我去岁便已及笄,早就是小娘子了。”
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神色中还带了些骄傲,众人忍俊不禁,连檀氏也抚着孕肚笑,“这促狭鬼,同她阿父一个样。”
颜炳冤得很,“夫人先时便说我絮叨,现下又说我促狭,好没道理!”
话虽如此,但看神色,却是丝毫不在意被自家娘子嫌弃,檀氏也不扭捏羞涩,斜睨他一眼,“油嘴滑舌的,岂不烦人?”
颜炳身为太傅,在朝堂上端得是稳如泰山,私下里却没那般古板。但当陶见山为檀氏诊脉时,却又敛容凝神,紧张不已,眼角眉梢都透着担忧。
陶见山诊过脉,又问过檀氏近日饮食及起居习惯,提笔写了张方子,才道:“夫人这一胎,确实会比前两胎艰难一些。女子怀胎本就辛苦,随着年岁增长,生产的过程难免凶险。”
檀氏身上倒没什么不适,只是嗔怪地看了颜炳一眼。她出自高平檀家,是二品骠骑将军檀道胞妹,将门虎女,一向身强体壮,因而才冒险怀了第三胎。
“不过好在夫人身体底子好,从脉象上来看,目前并无不妥,生产前需留意食不过量,少思虑,多走动。”又示意弘生从药箱中取出他早已拟好的食疗方子和才写的药方一并交给檀氏,“这几幅安神药,夫人令人照着煎服即可。夫人放心,出月之前老夫都会在的。”
颜夫人示意身边的侍女收下,虽不便起身,还是尽力坐直,行了一礼,“有劳陶先生了,这寒冬腊月,先生本该在南越过冬的,却因我之故劳烦先生来建邺。”
陶见山捋着胡须哈哈一笑,“方才还说夫人应当少思虑,我这郎中还没走,便不遵医嘱了?”
檀氏本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许是因为有孕在身,难免多思,陶见山见她似乎仍心存愧疚,便直言,“夫人不必忧虑,我此番进京,也不止为这一件事。”
颜炳在来的路上已听陶见山说起,此时笑道:“陶兄这回不急离京,且安心住着。”
檀氏不解,“这是为何?”
此事说起来,仍与那顾司徒脱不开干系。
朝廷南渡之时,朝局不稳,萧氏皇族依托着一同南渡的显赫士族才得以坐稳半壁江山。政权都建立得如此艰难,更遑论其他。因而初初南渡那几年,朝堂学政几乎荒废,中原文脉靠门阀典藏及族学得以延续,士族之中家塾兴盛,寒门子弟求学无门。
顾修昀任司徒后,有意削弱士族手中权力,于是停私学,兴官学,在太常下设国子学与太学两学府,由此竟兴起一阵学风,光禄勋下官医署也借此良机,广罗天下名医进京,为医者授课讲学。陶见山自南越到建邺的路上便听说了此事,也乐得将自己多年游历见闻授以年轻医者,因此这次打算在京城多停留些时日。
颜箫听在耳中,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顾司徒还当真以为,凭他一人,便能将盘踞朝堂数百年的门阀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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