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在戌时初刻开始。
酉时已过半,躲清静的两人在花厅中边叙话边撒鱼食,檀止吃多了茶果,永寿殿的侍女引她去更衣,颜箫便先行往水榭而去。
日头西移,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不多时便冷了下来,水畔更是阴湿,寒气悄无声息的浸润肌骨,冻得人手脚发麻。颜箫遣了染春回去取袖炉,一边加紧脚步欲从花园绕回水榭中。
她并不知自己方才借故离开水榭,竟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太后的责罚。
绕过几株腊梅,再穿过片积着残雪的山石造景,便能拐回到通往水榭的廊桥上。
先帝尚简,台城的花园也修得简朴,甚至不如颜家花园精巧,寥寥几眼看过去,并无什么景致可观赏。
正要踏进假山时,冷不丁却听到一个男声。
“……那日封禁许家时,竟把你漏下了,倒是本官的疏忽。”
声线醇厚而沉着,如同沉玉撞在青瓷瓶中,叮当作响,清冽冷峻。
“你这狗官,真要让许家绝后吗!”紧接着另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听着竟似是个内侍。
那声音离得极近,颜箫脚步一顿,转身就要走,却在听到“许家”两字时,让好奇占了上风。她环顾四周,见嶙峋怪石间有处内陷的空隙,便闪身躲了进去。
那声音悦耳的男子轻笑了声,“不杀你,许家也未必有后吧。”
“狗官,你别逼人太甚!许氏族中那么多总角孩童,他们总有一天会长大,等他们知道了是你让他们卑躬屈膝给鲜卑人当牛做马,你就不怕他们来找你报仇吗!”那内侍近乎癫狂的喊叫着。
“尽管来,”他语调轻松,“本官就在这等着。”
颜箫悄悄探出头去,想看看是哪位狗官在此作恶。
然而下一瞬,只见一片刺目的红色自层层湖石之间喷射而出,一片绛紫色衣角微动,两道极艳的色彩在一片灰石白雪间格外醒目。
那是……血?
颜箫蓦地睁大眼睛,杏眸里盛满了不可置信,下意识后退,方才便冻得微麻的手脚此时已麻到四肢,连手臂不小心撞在了凸起的石壁上都未能察觉。
是谁?敢在太后宫中草菅人命?
假山后面传来呜咽声,悦耳的男声低沉轻蔑,“果然如此。”
而后又唤来一人,“拖下去,处理干净,告诉冯益,我要活的。”
随后再无人说话,动手之人沉默寡言,行动却迅速,先是“砰砰”两声,似是拳头捶在了什么硬物上,而后麻绳互相摩擦,重物在碎石子路上拖拽,随着声音渐行渐远,一切最终归于平静。
颜箫身体僵直,脊背发麻,一动不敢动,耳中只余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似乎要冲破胸膛。
此时她已魂魄归位,无需深思,这紫袍男子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是方才殿内座上那个沉静品茗的萧肃郎君,亦是眼下谈笑之间手起刀落的狠辣权臣。
他在处置许家的人?他已将许氏一族送往平城为奴了,定要如此赶尽杀绝吗?连个籍没入宫的内侍都不放过。
若要让檀止看到这一幕,还会认定他是那个爱惜部下的仁义主将吗?恐怕弑君谋逆的乱臣贼子才是真正的他吧。
天色将暗不暗,穹顶短暂地呈现出浓郁的靛蓝色,远处水榭中女郎们笑语声在山石之间碰撞消磨,入耳的只有无尽的沉寂。
颜箫这才想起自己仍在永寿殿后的花园中,她要回到人声鼎沸的宴席间。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颜箫无声地转动着脚踝,因惊惧而僵直的四肢渐渐复苏,她小步挪动着,回退到来时的路上。待确定周围听不见一丁点人声后,提起厚重的裙摆,转身撒腿沿着湖边向水榭跑去,活像撞见鬼了一样。
她一路不敢回头,自然也不曾发觉,待她跑上湖心水榭时,假山后面缓缓走出个人影。那人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双手负在身后,绛紫色官袍被压住动弹不得,贴在他劲瘦的腰身上。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园中各处点起了灯,有侍女提着宫灯路过,见到他,无声地停下行礼。
碎石子路上覆了层薄薄的积雪,虽被人刻意踩乱了,看不清脚印,但仍看得出延伸的方向。
能容纳一人的湖石凹处,还残留着淡淡的馨香。
冬日里怎会有如此浅淡的栀子香气,想必是那女郎衣袖间留下的。
她将自己掩藏的很好,但是惊慌之下那无法控制的急促呼吸却无处遁形。
池中漾着烛光的倒影,透过明灭灯火,能看到水榭中女郎们倩影交织,像冬日里绽放的姹紫嫣红。
会是哪一朵呢?
*
一顿宫宴食不知味,还要装作无事发生与左右交谈。所幸顾修昀并没出现在宴席上,不知是有事离宫还是去了太极殿男席上。
他不出现是好事,不然颜箫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面不改色,不被他看出端倪。
也不怪她胆小,颜氏女自小养在深闺,卧高床,乘香车,即便是那年京城兵乱,边军都杀到眼皮子底下了,毕竟没让她亲眼所见。
檀氏见她神思疲倦,悄声问了两句,却不想连太后也注意到这边,颜箫三缄其口,只说自己有些不胜酒力。
其实顾司徒岁初便颁了禁酒以节粮的新令,席间奉上的是并不醉人的果酿,但太后仍着人特将颜箫面前酒樽换了清茶来,一贯的和善温厚。
颜箫不禁望向太后,她可知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她素来爱重的顾司徒就在她这殿后花园中悄无声息的处理了一个内侍?
宫宴在亥时结束,颜箫回到自家马车上,终于卸下笑容,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累人得很,要在家休息一个月才能缓过来。
马车辘辘,无声驶向竹枝巷。
右御街上人车拥挤,前面不知被什么人拦了一下,马车在朱雀桥下猛然停住。
颜箫被这一个趔趄惊醒时,已然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她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到哪里了?”
右御街上商铺连绵,此时已临近宵禁时分,街市上却仍热闹,人声喧哗,一派市井繁荣。
这一看才发觉,街西面有间面阔三间的奶酪铺子,门上挂着的风灯还崭新着,却紧闭门户,已是人走灯灭的景象。
这间铺子颜箫印象深刻,因她颇爱食北人这酪浆,只可惜这东西价贵,北地尚且稀少,南方更是难得一见,颜箫还是幼时回青州琅琊祖宅时有幸尝过,一口下去惊为天人。
这间奶酪铺子去岁十月才开业待客,有次颜炳还着人买了送至府上宴请陆丰,结果陆丰食过了量,彻夜委顿,事后还与颜炳玩笑道:“我虽吴人,几为伧鬼。”
南渡而来的北人犹爱食酪,常觉淳酪养性,使人无嫉心,侨姓士族好以此物款待南人,因此这家店铺生意很是火红,只不知为何这才不过几个月便关店了。
颜箫放下帘子,坐回车内,颇有些遗憾。
“难得有间卖酪浆的铺子,就此关了也是可惜。”
*
秦淮河两侧,至晚愈发热闹,丝竹声不绝于耳,河中画舫灯影流连。
两个年轻郎君自醉春居走出来,脚步虚浮,跌跌撞撞,两人手上还捧着酒樽,兀自对着虚空碰杯。
“顾兄,今日可……可还过瘾?”其中一个朱衣郎君大着舌头问道。
“不、不过瘾,喝酒哪有过瘾的!”那顾四郎也没多清醒。
“不过瘾那就、那就去我家店里吃酪浆!”
两人勾肩搭背往右御街而去,来到一间窗门紧闭的奶酪铺子前,朱衣男子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嚷开道:“谁把门锁上了?大晚上的,不做生意啦!给老子开门!”说着把酒樽一扔,上前去砸门。
再有一刻钟便要宵禁,右御街上人烟渐稀,周围铺子都各自上了门板,准备闭户休憩,左邻右舍听见有醉汉砸门,纷纷探头出来察看,待看清了两人面容,却又都躲回了自家屋舍内。
两人敲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三分醉意上头,顾四郎一扭头,瞅见街上一位布衣女郎,正低着头匆匆赶路,歹念上涌,便抓过来胡搅蛮缠的问话。
“小娘子,你可见着这间铺子的东家了?”
那女郎被大力抓得抖了一抖,男子张口间酒气熏人,她捂着鼻子摇了摇头,这举动却叫顾四郎顿生不满,恶狠狠凶道。
“你是个哑巴不成?怎的不和爷说话!”他说着便要动手。
不承想那女郎亦是个烈性的,见顾四意图不轨,抬手就扇了一巴掌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把顾四打得一愣。
从没有人敢这样对他,愣了一瞬后,反倒没有那点子绮念了,他怒火中烧,上前就要扼住女郎的脖颈。
眼见着顾四就要挨上女郎了,忽地从旁侧甩过来一根马鞭,“咻”地一声落在顾四的手臂上。
“啊!”顾四吃痛,大叫一声,“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他抬头看去,只见宽街上两匹高头骏马并肩而立,马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那小郎君着玄色劲装,隐在夜色中,一手还拎着个点心匣子。女郎则是一身银红月袍,墨发高束,方才那一鞭子正是出自她之手。
正是檀玄与檀止兄妹二人。
檀止捂着手臂,只觉火辣辣的疼,仰头看向两人,酒醒了大半。
他陪笑道:“是檀娘子啊,我们有话好说嘛。”
檀止收起鞭子,蹙着眉怒道:“我同你这登徒子没什么好说的。”
顾四虽识得檀家兄妹,却从未如此近距离的交谈过,如今借着酒意打量檀止,见她唇红齿白,蹙眉的样子竟也分外可亲,便嬉笑着凑上来。
“檀娘子莫生气,不如我请娘子吃杯酒,就当赔罪了……”
顾四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又一根鞭子飞来,这次是落在了顾四的嘴上,一瞬间,顾四的嘴唇便红肿了起来。
檀玄坐在马上,冷冷地俯视着顾四,“酒醒了么?”
这回顾四是真清醒了,他摔在地上,冷汗连连。
“檀大郎君饶命……”
檀玄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马鞭,而后将帕子直接扔在地上,看都不看他一眼,“不是我要饶你。”
顾四知这两人自己惹不起,若不是醉意上头,他是断然不敢如此轻薄檀止的,此刻便连滚带爬地跑到檀止马下,不住求饶。
“檀娘子饶命!”
檀止皱眉,理都不理他,只看向那被顾四捏住的布衣女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郎摔在一旁瑟瑟发抖,“我好端端的走在路上,这位郎君却来推搡,幸而有两位出手相救……”
“你这小蹄子,哪有的事……”顾四还想为自己辩白,忙解释道:“檀郎君檀娘子莫听她胡说,我只不过想问问话,是她先动手的。”说着还将自己的半张脸凑上去,示意自己也被扇了一巴掌。
他今夜没吃上肉还反被打了,实在恨得牙痒痒,可当着檀家兄妹的面,顾四不敢动手,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忽然,他余光见到檀玄看向他身后,眉目一舒,遥遥抱拳行了一礼,顾四没来由得后背发凉。
果然,不待他回头看去,便听见了来自地狱修罗的呼唤。
“顾承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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