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箫方才是脱口而出,此时也觉得自己失言。
虽则顾司徒名声并不好,但台城之内,毕竟他身份尊贵,还有太后在此,确实不该如此造次。
水榭中静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喧闹。
在场女眷大多出身士族,对颜箫这般直言既不惊讶,也不恐慌,反而还另眼相看,称是不畏权势的世家风范。
“你方才在殿中可瞧见了?”杜蕴容凑过来问颜箫。
“什么?”
“顾司徒呀!”杜蕴容神秘兮兮的,“太后待顾司徒亲厚,要借此良机为顾司徒相看呢。”
年前梁氏与杜氏缔姻,梁太后侄儿梁言娶杜司空长女,杜蕴容知道这事也不足为奇。
“瞧着顾司徒并不年轻,缘何一直未曾娶妻?”一旁坐着的柳氏女柳文茵也好奇问道。
顾修昀入京两载,对他的事,人们似乎总是讳莫如深,又充满好奇。
杜蕴容是打探消息的能手,“顾司徒如今父母俱亡,族中人又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太后替他操持。可这些年司徒对士族大开杀戒,得罪了不少人,哪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高不成低不就,自然是婚事无望了。”
颜箫默默吃茶,替顾司徒盘算起来。
如今雄踞江左的士族不过也就数得上来的那几家,侨姓士族中,除开她家琅琊颜氏,和阿娘家高平檀氏,另有乐安杜氏和下邳梁氏,江南士族较之侨姓士族虽略逊一筹,但人丁兴旺,如平湖陆氏,吴郡顾氏,京江柳氏,吴兴沈氏。
朝廷初初南渡之时,世家大族自恃身份,几乎不与寒门庶族联姻,因此几大家族相互之间皆有姻亲,盘根错节,牢牢把控着朝堂。
这些士族平日里不见多团结,遇事却能携手一致对外,顾司徒入京这两年,对士族多有打压,几乎将人得罪了干净,纵使他位高权重,哪里还有人愿意将家中女郎嫁与她?
不唯如此,自顾修昀入主尚书台以来,还提拔了不少寒门高官。尚书台五位尚书有三位皆是庶族。明明他也是出身世家,却愿意将世家职权让渡给寒门,颜箫不明白他所图为何。
“那太后看中了谁呢?”颜箫忽然好奇。
杜蕴容摇头,“这倒不知道了,左不过就是我们中的某一个。”
这话说得惊悚,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杜蕴容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柳文茵身上,“不过阿柳倒是不必担心,太后自然舍不得将你指给顾司徒。”
颜箫闻言笑道:“听说梁家小郎君春末便要从润州竹山书院归京,进国子学读书,可有此事?”
陆家女郎陆鸣澜也来凑趣,“不知梁家小郎是单为了进国子学才回京,还是也为了什么旁的事。”
柳文茵面上浮现点点红云,别过脸去,声细如蚊,“这话要问他去,怎么来问我……”
“几位阿姐在笑什么,好生热闹!”水榭外传来人声。
颜箫望过去,瞧见几位寒门女郎正自廊桥而来,有谢家女郎,郑家女郎,余下几个瞧着眼熟,却记不得姓名。
这几人以郑家女郎郑月瑶为首,才一踏入水榭便莺莺燕燕围做一团。
不知郑月瑶方才是听到了颜箫几人的对话,还是凑巧忆起,见了柳文茵,抚掌而笑。
“前些日听我阿父说阿柳要同梁家说亲,不知可说定了没有?”
她是想同柳文茵拉近关系,可此事虽则只差一层窗户纸,却尚未捅破,她这样一问,叫人如何作答都不是,柳文茵面色并不好看。
“阿郑慎言。”
郑月瑶明明听得真切,不明白为何柳文茵会否认,正要疑惑,身旁谢家女郎谢玉含便冷着嗓音打断了她。
“不知阿郑从哪里听来的,莫要浑说,当心以讹传讹,毁了人家声名。”
谢玉含生性冷淡,郑月瑶一向嫌她清高虚伪,当众被呛声,有些不乐意,提高了嗓音道:“怎么是我浑说,我阿父是听梁中丞和柳中书说起的,当时颜太傅也在场,不信你问阿颜!”
她一句话得罪四个人,几道目光投向颜箫。
“抱歉,方才是在说什么?”颜箫歉然发问。
非是她故意轻视,她是真没听到,她方才正四下里寻找檀止的身影。
谢玉含冷笑一声,也不知为何,就是打定主意不相信郑月瑶所言,“阿郑莫要随意攀扯旁人,听错了便说听错了,还有谁会怪罪你不成?”
郑月瑶睁大了眼睛,“我真没听错,我阿父当真这样说的!”
颜箫略觉吵闹,趁着几人没吵得更大声时,起身告罪自去更衣。
*
水榭旁有处湖石堆砌的假山,穿过蜿蜒曲折的碎石子路,旁边有个垂花门,通向湖面的另一侧。
颜箫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清静清静,见那边似乎安静少人,便抬步向那边去。
才迈过垂花门,身旁染春低声道:“娘子快看,檀娘子在那边。”
前面不远处有座临水花厅,四下无人,只有一个银红月袍的女郎和她的侍女,正倚着栏杆,一把一把地往湖中扔鱼食。
颜箫一看,果然是她正在找的人。
“你这是想将鱼喂饱,还是想将鱼喂死?”她站在花厅外,笑吟吟道。
那女郎听了声音,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明眸善睐的白净面庞,一头散发高束着,平添几分飒爽,笑起来便如烈烈朝阳般明媚。
“阿箫!”她向颜箫招手。
这便是骠骑将军檀道之女,亦是颜箫表姐,檀止。
颜箫步入花厅中,“方才寻你不见,竟是在这躲清静!”
“我方才险些和郑月瑶撞上,她缠人得紧,你不也是被她缠怕了才跑来的吗?”檀止惊魂未定。
颜箫笑道:“你人躲在这,消息倒灵通。”
檀止抬手一指,透过岸边一丛柳枝,刚巧能看见湖心水榭。
她这一指似有怪力,水榭那边登时便传来女子吵闹声。
“凭他什么司徒宰辅,位高权重的,谁若是进了他家的门,那才真是毁了累世的清誉!若是再像许家那样,那……”
“阿郑慎言!这可是在台城,岂能胡言乱语!”
颜箫和檀止对视一眼。
“是郑月瑶?”原来不止她一人对顾司徒出言不逊。
檀止也听出来了,“郑月瑶未免也太大胆,许家的事才过去没多久,顾司徒又正得势,她竟敢在太后殿中议论此事。”
郑月瑶素来口无遮拦,三言两语便能被人挑拨生事,颜箫虽知她为人,却觉她这次并非无理取闹。
“前些日顾司徒罢免了郑侍御史,连带着郑月瑶议亲之事都要受牵连,这是无妄之灾,她心中有气,对顾司徒自然没什么好印象。”
檀止对这些事一概不知,“顾司徒为何要这样?”
“似乎是为着许家的事,两人当街起了争执。”颜箫也只是听颜炳和颜笙提了一嘴。
她还记着顾司徒不加掩饰的眼神,她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印象。
“不过是政见不合,便动辄将人罢免,我看顾司徒才是无理取闹。”又想起他在会稽郡施行的新政,更是愤愤,从檀止手中抓了一小撮鱼食,一股脑丢进湖中。
“除了模样俊些,一无是处!”
檀止“扑哧”笑出了声,半晌,又认真了神色。
“顾司徒不是这样的人,我阿兄当年在并州行军时,曾在顾司徒麾下任中郎将,顾司徒爱惜部下,用兵如神,军中是人人夸赞的。”檀止面露敬佩之色,“你可知军中之人大多桀骜不驯,可都对顾司徒俯首帖耳,他必是位极好的主将!”
颜箫对顾修昀了解不多,她只知六年前建邺那场兵乱,皆因当时的怀远军主帅顾氏父子自边地起兵。而顾修昀之父顾行之亦死在了那场叛乱中,七万怀远军在主帅之子顾修昀的带领下,一路从凉州杀至建邺,闯入台城,取崇治帝首级,拥立先帝登基,改朝换代。
叛乱、弑君,这是实打实的谋逆大罪。
她当时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光景,只记得有一阵子阿娘说外头不太平,将她圈在家中足有两个月,后来也无人提起缘由,江山却已易主。她私下里去问颜笙,颜笙只道她还小,也不肯和她多说。直至两年多以前,先帝驾崩,太子予瑢登基,拿出先帝密诏,封怀远军主将顾修昀为司徒、门下侍中,加录尚书事,辅佐幼帝时,京中又是一片哗然。
二十一岁便官至三公,这是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的殊荣,但这位站在丹墀之下的青年,却似乎并未获得他应有的尊荣。
颜箫对于顾修昀的全部认知仅限于此,可檀止不会骗她。
“或许他是位极好的主将,却未必是个忠义的臣子。”
*
郑月瑶在水榭中才刚与人争吵起来,这边太后就知晓了,派了侍女去问询,回来禀报时只说是几位女郎为着顾司徒争论了几句,又当着一众贵妇的面将郑月瑶的话复述给了太后。
一时间殿上众人噤若寒蝉,连肃王妃都沉默不语。郑夫人更是面如土色,幸而顾修昀眼下不在殿中,若被他听见了首尾,知道郑月瑶因郑墉之故当众驳他脸面,恐怕眼下已坐进廷尉狱中了。
可即便没叫他本人听见,但人人皆知顾修昀有太后庇护,得罪了太后和得罪顾司徒又有什么分别?
郑夫人汗透后心,几次嗫嚅想为郑月瑶辩解,但见了周围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到底是不敢开口。
梁太后却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半晌没说话。
她搅动着茶盏里的浮叶,平静道:“都是哪几位女郎在水榭中啊?”
答话的侍女是太后身边的人,不必给几位女郎留情面,一五一十的报了人名。
郑夫人面色惨白,站都站不起来,“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都发了抖。
“妾身教女无方,回去、回去定严加管教,今日太后大喜的日子,求太后莫要将童言无忌放在心上。”
其余几位夫人也纷纷起身附和。
“童言无忌?”
殿中一片死寂,仿佛过了许久,却又好像只过了一瞬。
太后放下茶盏,终是淡淡一笑,“若是口无遮拦,是该严加管教。可若是别有用心,该如何管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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