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楚睢就摸清了几人的口味。
汉南贫瘠,养人也糙,赵亭峥养自己从来都是活着就好,直到楚睢动厨,她才明白一个道理。
人,活着,和活得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是夜,赵亭峥坐在院中火堆前,左手边的周禄全捧着热乎乎的夜宵粉团子,吃得头都抬不起来。
“味道很怪,”她吃了两口就放下,皱了皱眉,“没新米了?”
“新米没送进汉南。”周禄全道,“那位的车队横在关口,要收五成利,咱们这儿只能卖陈米了。”
一想,她放下了碗。
“吃吃吃,就知道吃,”她没好气地踹了周禄全一脚,“哪天断粮了,你就老实了?”
周禄全把软糯的粉团咽下,嘴角还有花生糖渍,嘿嘿一笑:“殿下,这个真的好吃,再说断粮了,我就跟着殿下讨饭去。”
她的脚边也摆着一只瓷碗,与周禄全那一晚雪白汤团不同的是,她这碗点缀着龙井香茶,辅以槐花春蜜,闻起来沁人心脾。
赵亭峥不耐:“端走。”
周禄全果然眼睛一亮,飞快地把赵亭峥那一碗端走,他道:“那我便不客气了——殿下,楚太傅怎么这么有能耐,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平心而论,赵亭峥是没亏待过他的,虽说汉南时不时便被扣些新鲜吃食,但她吃什么,周禄全就跟着吃什么。
但奈何食材也得有个厨子烹调才行。
想到这里,他悲愤地握紧拳头。
靖王府两人一狗,且不说没有叫殿下做饭的道理——单论厨艺来说,靖王殿下得排狗后面,而他也只会把饭弄熟。
大黄刨出来的萝卜至少能吃,而靖王殿下锅里头争奇斗艳的,鬼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报应。
于是靖王府日常的饭就是,清水加盐煮一切,吃的人舌头上淡出鸟儿来。
楚睢白衣飘飘,说话温文尔雅又耐心,既不会跟炸药似的给他一脚,又会下厨做好吃又好看点心,在周禄全心里头,楚睢已经脱凡入圣,身姿之伟岸,简直像话本子里心善又好看的仙人。
想到这里,他咽下了汤团,道:“话说回来,殿下,楚太傅逗留汉南也有七日有余了,您迟迟不动身,难道要一直跟他耗着?”
赵亭峥凝眉,拨了拨火堆,迸出转瞬即逝的飞火:“不知道。”
她心中有些不安,沉甸甸的。
没有动静,最大的可能是京中贵人事忙,把她忘在了脑后。
但她心中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如此平静,反倒像根本不怕她玩花样,仿佛十分笃定,她一定会回去。
沉吟片刻,赵亭峥起身,冷冷道:“叫楚睢来,留了这么久还不走,他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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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时辰,楚睢应当已经安歇,而他走来时,衣冠整洁,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从容道:“殿下唤臣?”
周禄全早已退下,眼下寂静小院中只有二人,赵亭峥对着毕剥作响的火堆,低头手里不知捣鼓着什么,听见楚睢过来,头也不抬道:“坐。”
楚睢低头看了看丢在火堆旁的半截横放着的树干,抿了抿唇,面不改色地坐了下去。
“听周禄全说,你当年曾拜了师父,是一个叫何无咎的文官?”
楚睢有些意外,赵亭峥看着甩手掌柜一个,而查个人竟也是飞快,但他与何无咎的师生之名这在朝野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于是他道:“是。”
闻言,赵亭峥冷笑,她慢条斯理道:“这倒是奇了,何无咎如今乃庄王的入幕之宾,你们一门师生,倒是事了两个主?”
四周霎时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二人平稳的呼吸声。
这句话在你死我活的皇储之争中,显然是凶险无比的,若是个胆子小些的,此时已经跪着起不来了。
楚睢微微蹙眉。
“臣与何无咎早已泾渭分明,且朝中唯有一君,殿下所谓二主,是无稽之谈。”
她并不意外——这消息她也打听出来了。
赵亭峥转向他,火光映得她的眼睛黑湖水一般深不见底,楚睢不闪不躲,只微微垂着眼皮,算是为臣者的恭敬。
她道:“为何分道扬镳?”
楚睢微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似是有口难言,仿佛说出口便会污了嘴一样。越是这样缄口不言,赵亭峥越是觉得有鬼,直直地盯着他,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也看懂了,楚睢这人身上带了些古怪的文人清高,宁肯一句话不说,也不会说假话。
沉默片刻,楚睢开了口。
“……以色侍人,荒诞放荡,臣不齿与之为伍。”
闻言,赵亭峥先是一愣,随后乐了,简直不敢想就这一句话竟能叫这个楚睢弄出个好大为难样,当即心起恶趣味,口中不知怎么就道:“楚太傅前夜那般,倒是颇有师门风范。”
放荡二字于他,再是合适不过。
闻言,楚睢猝地变了脸色,他霍然站起,双手发抖。
赵亭峥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玉似的脸被红一阵白一阵,按说他身中血蛊——这玩意她从前见兄姐玩过,等闲小侍儿若上了这玩意,和闹了春瘟没区别,放浪得叫主子**不已——被叫个残花败柳亦不为过,怎地说一句就一副奇耻大辱的模样。
楚睢浑身发抖,胸口急促起伏,说不上是急的还是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赵亭峥坐着,托着腮,掀起眼皮看他,懒洋洋道:“楚太傅,自从你踏入汉南,我已留你七日,够久了。楚大人不走,难道是还想等下一次血蛊发作?”
楚睢震声道:“殿下,臣死尚不足惜,何惧血蛊!”
“停,”她没耐心听他剖白了,“少拿你那一套出来,你若真心,把你这血蛊的来路给我说说如何?”
“……”楚睢沉默下去,半晌,涩然道:“臣不能说。”
这个问题,赵亭峥明里暗里打听几遍了,仍是同一个答案。
“殿下,”他急切道,“庄王一派视殿下如眼中钉,不日必然对汉南下手,再不动身,殿下性命——”
话音未落,赵亭峥眼前猛地一黑,紧接着一阵黑风闪电似的冲破院子的门,快得赵亭峥几乎分辨不出这是什么野兽,而楚睢瞳孔猛地一缩,拼身一扑,将赵亭峥狠狠地推到一旁!
那黑兽的利爪几乎触了楚睢的肩膀。
它生有四足,却不只是四足,耳边、腹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小小手脚,眼睛许多,手上一个,脚底一串,漆黑如淤泥——这是什么东西!
她只一瞬便回了神,从腰中拔刀出鞘,可电光火石之间,黑兽已经扑向了楚睢,陡然一声声嘶力竭的犬吠,门外扑来一条黄影子,汪汪大叫着冲向了黑影!
大黄咬上了黑兽,这一瞬便给赵亭峥找到了机会,还在原地的楚睢被她一把拽过来甩出去,紧接着她咬准了时机,冲它当头一劈!
那黑兽触刀如泥,劈作两半后,那两半烂泥平静片刻,竟然缓缓地挣扎起来!
“盐!”楚睢道,“用盐!”
刹那间,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布包,向两片烂泥撒去,果然,那烂泥甫一接触到烂泥,霎时缓缓融化,在两人的眼下终于平静了。
赵亭峥喘了两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落回了腹腔,喃喃骂道:“操他的,这什么东西。”
楚睢微微垂下眼睛。
“殿下不认得了,此物便是‘刃’,为祖代帝女余魂所催生,代代寄于宁朝帝王体中的宝物。”
她微微睁大眼睛。
“皇女体中,亦有此物。”
赵亭峥看着乌黑一团的泥泞,心中发颤。
“……”
母皇的杀手?
她幼时总觉得母皇无所不能,像有七手八脚。
但她没有想到,这刃,会有朝一日对着她下手。
“大抵是警示,”他平静道,“陛下在催促殿下动身了。”
赵亭峥见了活鬼一样,她沉默片刻,终于涩然道:“真是离谱。”
楚睢沉默片刻,道:“陛下是为了您好。”
“通天之途凶险,臣会保护好殿下。”
沉默良久,赵亭峥只觉得心力交瘁。
她的一切手段在母皇面前都太过于稚嫩了,母皇像看着一只在手心上蹦跶的虫子一样看着她,不管是那拙劣的死遁还是耍赖般的推迟,在母皇的眼中,始终像玩闹一般无足轻重。
她想做太女,可她更想活。
赵亭峥坐在了火堆旁,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两滩污浊不堪的泥,楚睢凝眸看着赵亭峥,火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明明暗暗间,是鲜少出现在她脸上的迷茫表情。
走投无路了。
这表情让他蓦地心头微软。
他想,无论在榻上如何胡闹到如何恶劣的程度,赵亭峥其实只是个失了母亲庇护的无助小姑娘,年纪和他族中最小的姊妹差不多大。
他走了几步,附身半跪在了赵亭峥面前,赵亭峥一怔,看向了他。
……是了,火光在他的瞳孔跳动,坚定而明亮,赵亭峥怔怔地想,暗流涌动的必死之局之中,这来路不明的太傅,竟是她唯一能抓得住的浮木。
“臣会站在殿下这边,”楚睢抬头看向她,正色道,“臣是殿下的太傅,望您得偿所愿,望您君临天下,臣始终都会是殿下最忠诚的臣子。”
“我将心剖给殿下看,殿下能否多信臣一分?”
他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的帝女,他的君王,这在楚睢自小恪守的为臣之道中几乎称得上一句离经叛道。可他在此刻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赵亭峥会想看见他的眼睛的。
楚睢被殿下给角虫普雷了的时候会觉得,啊,这明明是女帝的武器无所不往的利刃,用在他这个臣子的身上实在是太亵渎殿下了。
而殿下会摸摸他的小腹并决定再加一根。
以及把殿下当无助小姑娘的楚太傅真是被凿得很活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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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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