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亭峥用半碗茶的时间整理好了自己。
她想,既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多劳你照顾,”快速整理好情绪后,赵亭峥冷静道,“我对京中情况一无所知,这一路上凶险无比,日后请先生费心。”
她别的不说,对一人倒是很好奇。
庄王门下罗刹鹰犬何无咎,一个阴沉的小白脸儿,庄王手下咬人最疼的狗,也是楚睢曾经的师父,按理来说是熟悉许多的。
楚睢微微一怔,正色道:“护佑殿下,本就是做臣子的本分。”
没空和他接这些虚话,紧接着,赵亭峥便开门见山道:“你把京中情况与我说一说,尤其是你那师父。”
沉吟片刻,楚睢简单组织了一下,开口道:
“如今朝堂之中,庄王一派横行霸道,其中何无咎更是满朝文武皆噤若寒蝉的酷吏。”
这都是她能查到的事情,楚睢一边说,赵亭峥一边专注地听着,她凑得近了,火光照在她的脸上,眼睛毫不躲闪地看着他。
像在火边烘烤皮毛的漂亮野兽,野心勃勃的眼睛,警惕的脸。
楚睢忽然哑了一下,半晌,才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按常理来说,这才是太女与太傅理所当然的相处方式,轻言细语,娓娓道来,话中尽是呕心沥血的筹谋,犹如躬身顾茅庐、煮酒论英雄,是为君臣之交。
而不是乱七八糟地滚到一起,脑子里头一片空白,除了不堪什么也没有。
讲了片刻,楚睢终于说到了何无咎,他平静道:“臣曾被他向庄王引荐过……不是作为臣子,而是侍君。”
“这才是决裂的关键吧。”赵亭峥心里默默补充。
楚睢是某一年的状元,或是什么——赵亭峥查得不太清,这样的人如若在朝中,除了状元的才气,还有奇货可居的脸,那么想来是会走得更为顺畅些的。
得了这种暧昧的引荐,对他来说应该是常事。
“与何无咎决裂后,”楚睢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憋屈,“臣被派去了川阳牛马司,名为差使,实则为主簿、账房、洒扫,半年有余。”
“……”
真是司如其名啊。
沉默,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半晌,楚睢幽幽道:“殿下笑出声来,臣也不会如何的。”
“——哈哈哈哈哈!!!”
君臣二人的氛围缓和许多,楚睢看着她不知为何笑得前仰后合,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笑了。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荣氏一族树大根深,其中荣贵君极得陛下宠爱,所生庄王更是角逐太女的有力人选,大权在握,自是嚣张。”
赵亭峥点了点头。
庄王赵守明在八岁前甚至是被准许抱去御书房的,大宁皇帝最心爱的女儿就是赵守明,莫说是把个状元之才贬去司牛马,贬去做牛马都不费事。
思及此处,赵亭峥不自觉地掐着自己的手指,楚睢注意到这一点,有些意外地垂下眼睛。
她想了想道:“这么一说,我封了太女,荣贵君父女必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
楚睢垂眸:“王道之路从来血雨腥风,臣奉命,便是为了帮殿下而来的。”
赵亭峥皱了皱眉,又想到了什么,狐疑地看向了他。
楚睢有些疑惑:“殿下?”
她盯着楚睢的小腹,没头没尾道:“你最近感觉身体如何?”
楚睢疑惑:“臣一切都好,并无异样。”
并无异样。
赵亭峥把这四个字吞下咀嚼,片刻,决定告诉他。
“血蛊种下后,从第一次开始发作算起,它会渐渐找到你的腹部深处,在体中渐渐打开一道成熟温暖的腔体。”
“只要在打开的腔体里播种,怀孕的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这东西稀罕,只我们姊妹几个有,再就是母皇——派你来帮我回京城就算了,派你怀个孩子又算什么?”
买一赠一吗?
“……”
他又忽然哑了。
赵亭峥犀利地眯起了眼睛。
“所以,血蛊得解释一下吧?”
她上次见着这东西,还是在庄王赵守明的后院,她娶的正室主君是行伍出身,身高九尺,急于生养,吞了血蛊,在赵亭峥为数不多的印象里,不过三月,那个强壮又饱满的庄王君便显了怀,堪称神速。
回京一路,有个孩子只会是累赘。
“谁给你的?难道还想借你腹生下个皇女挟持起来?”赵亭峥异想天开,“庄王的?秦王的——还是母皇的?”
“殿下只差把所有皇女都说一遍了,”楚睢无奈道,“臣一时难言,只向殿下许诺,若时机合适,一定会告诉殿下。”
“常在京中的皇女,除了老二就是老六了,”赵亭峥不理他,兀自沉思。
赵亭峥的脑中霎时出现一番景象,在她十五岁封王出宫时,年龄尚幼的六皇女赵平德牵着姚氏的手站在红墙之内,他们无言沉默,平静地目送她。
那日大雪纷飞,四方宫禁披着白雪,日光照不进宫墙,于赵亭峥而言,却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晴天。
赵亭峥脑子里乱了一片,看了一眼楚睢,叹了口气,心道:“故弄玄虚。”
她不怎么抱希望地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时机合适?”
沉默。
赵亭峥翻了个白眼——就知道楚睢不会回答。
等着瞧,她心想。
没有时机,她创造时机。
***
次日清晨,周禄全把大黄托给了汉南的爹娘照料,然后将赵亭峥的行装抬上了马车。
主仆二人的行李则是出人意料地简单,最多的竟然是文册笔记——里头还有周禄全做火药的记录。
最昂贵的则是亲王衮服,被周禄全细心包好,放在箱子里头。
“走吧。”赵亭峥穿着一身黑衣,打着哈欠束着摇摇晃晃的马尾,轻敏一跳上了马车,“我要上车睡一会儿,谁也别叫我。”
楚睢站在原地欲言又止,他看了看大门:“……殿下,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赵亭峥没锁门。
赵亭峥睁开眼,低头一看,挑了挑眉,忽然笑了。
楚睢道:“殿下笑什么?”
“若事成,我不必回来,若事败,我必回不来,锁它做什么?”她闭眼往马车座椅上一靠,笑得没心没肺:“上车了。”
楚睢好似呆了一呆,他低头认真想了想,发觉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上了马车,在赵亭峥对面落座。
这辆马车并不宽敞,车门一合,狭小的空间的霎时密不透风,车厢里悄悄盈满了楚睢身上的浅淡香气。
赵亭峥幽幽睁开了眼睛,顿觉这觉补不成了。
清浅的香气并不勾人,但莫名就是让人心烦意乱,她烦躁地挥了挥手,好像一伸手,便能摸到细密的汗水,稍一用力,便能听见难耐的闷声。
这几日像中了邪,赵亭峥默默地把头撇开,她深吸一口气,心道:“天杀的。”
气氛有些古怪的沉静,她咳了咳,楚睢抬头看向她,好看的眼睛微微垂着,她想要说些什么打破这片尴尬,楚睢猝然抬起了眼睛,正正与她对上。
大眼瞪小眼。
陡然间,楚睢目光中流露出三分了然,紧接着,抬手打开了车窗。
霎时间,车外冲进了新鲜的冷风,还带着野外的清香,以及车外周禄全飘进来的嘎嘎大笑。
赵亭峥猝不及防:“……”
楚睢文雅道:“殿下不必顾及臣。”
阿南与周禄全手忙脚乱地抢夺着最舒服的车夫位,最终阿南没抢过周禄全,憋屈不已地让出了最舒服的主驾,周禄全洋洋得意,犹如得胜回朝的大将军一般一甩马鞭,忽然车厢中探出一个头来。
赵亭峥黑着脸道:“周禄全,再出声就给我滚蛋。”
说完她便一甩车门退了回去,徒留周禄全在马车外面,萧瑟又费解:“……啊?”
主仆四人一路走走停停,转眼便过去了数日。
“车轴坏了,”赵亭峥检查完毕,直起腰来,环顾四周山野,忍不住骂骂咧咧,“坏得可真是时候,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林子,上哪找修车的人。”
眼见着天色已晚,赵亭峥转头道:“楚太傅,你有露宿野外的经历吗?”
楚睢在一旁给她打着火把,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在牛马司时有过。”
阿南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天杀的混账太女,他的楚大人来这一路夜夜要住客栈,日日要睡天字一号房,热水香汤,缺一不可的!
他就知道跟着这女人没好日子过!
赵亭峥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她就是意思意思,即便楚睢说他在野外露宿会被吓到睡不着,她也不会请他去客栈的。
眼下亟待解决的问题是食物,几人忙着赶路,都一天没有吃饭了,赵亭峥吩咐周禄全和阿南去捡柴生活,转身去马车里找起了能快速弄熟的食材。
楚睢犹豫着想上来帮忙:“殿下……”
赵亭峥道:“这里没有让你发挥厨艺的空间,等你煮出点心来所有人都得饿得啃树皮,今天我来。”
如若周禄全还在这里,定然会吓得花容失色并扑上去大叫不要,而眼下的是未尝人间疾苦的楚睢,他只看着赵亭峥,片刻,沉静道:“既然如此,臣为殿下帮厨。”
于是等周禄全和阿南带着柴火树枝、以及顺手打的野味回到马车旁时,天已经塌得像山体滑坡了。
赵亭峥的表情说不上是狰狞还是有杀气,她举出四只碗,宣布道:“好了,都给我让开。”
一声炮响。
“轰轰轰——!!”
片刻,摆在众人面前了四碗焦糊且颜色诡异的玩意。
阿南颤抖着双手道:“这,这什么**的——”
周禄全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神情不好说是看淡生死的平静还是饱经风霜的沧桑:“殿下亲自下厨,你赶紧跪下磕头谢恩。”
赵亭峥理所当然,她用树枝叉着这几只碗在火上来回翻滚,不知是不是周禄全的错觉,他好像听到了食材死不瞑目的惨叫。
而周禄全的目光对准了站在一旁的楚睢,小声地控诉道:“大人,您怎么也不拦着殿下。”
楚睢偏了偏头,微微一笑。
其实在赵亭峥问他能不能接受辛辣味道时,他就有所预感了。
许多时候,辛辣是掩饰味道诡异的好办法。
他凝眸看着在火边的赵亭峥,认真道:“殿下要做事情,我为何要拦着?”
咕咚一声,周禄全带着阿南倒下了。
他按着疯狂挣扎叫骂的阿南,心想,楚大人大概很快就会知道,不是所有的马屁都能拍的。
片刻,赵亭峥的饭好了,夜间风大,生柴易引野兽,四人索性熄了火堆,到马车上用饭。
众人看着碗中吱吱作响的坨状物,审视片刻,四周无人动筷。
赵亭峥闷头干下去一大口:“怎么不吃?”
战战兢兢的氛围之中,楚睢动了筷子。
“!”周禄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怎么样怎么样,楚太傅,还能吃吗?”
楚睢面色如常地嚼了嚼,片刻,吞下去,道:“还好。”
阿南低头看去,不,这玩意长得实在狰狞,上头还有诡异的骨头碎屑,像某种千古奇冤的控诉——绝对不能吃的,楚睢的味觉真的没有坏掉吗?
就在他犹犹豫豫下筷子时,忽然间,楚睢忽然面色一变,啪地一声,碗落在车厢地上,咕噜噜滚了出去,阿南脸色一变:“你果然是想下毒谋害楚大人!”
赵亭峥心头忽然猛地一跳,紧接着,像是闻到血腥味的狼一样,眼睛陡然亮起来。
她飞快地分辨出来,楚睢抖得厉害,脸色诡异地泛红。
——这不是食物中毒,是血蛊又发作了!
楚睢猛地攥住了自己的袖袍,他单手死死压着胸口,断断续续,剧烈喘息道:“……出,出去。”
她气定神闲,坐着不动,周禄全眼疾手快,拉着阿南就拖出了车厢。
一时间,狭小的车中只剩了两人。
时机,这不就送上门儿了嘛。
赵亭峥歪了歪头,看着楚睢,不紧不慢道:“要我帮忙吗?”
楚睢难堪地闭了闭眼睛。
上次也是这样,血蛊毫无征兆地发作,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赵亭峥的身下,形容尽失,狼狈不堪。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次更难熬。
难道是如赵亭峥所言,那血蛊的进程是一日强过一日的?
他强忍着一波一波烧人的热意,克制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也请殿下出去吧。”
马车漆黑一片,他听见悉悉簌簌的响动,本以为是赵亭峥退出去了,刚松了一口气,不料她反身回来,手上多了点东西。
他疑惑地看着她——手里的是一条发带,他曾见赵亭峥用过的。
她的眼睛很亮,冲他笑了笑。
白衣簌簌,这些衣服被她小心地垫在了他的身下。
“殿下……?”
她井井有条,发带摇摇晃晃,垂着两条穗子,打在了他光裸的皮肤上,激起一片战栗。
“我瞧你总是盯着它,”她唇角恶劣地勾起,好像方才动手做出如此荒诞之事的不是她一般,“今日送给你了。”
诶?
没有,楚睢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他没有明目张胆地盯着她。
臣子不会直视君王。
最多……只是望着她的背影。
他不懂这样挣扎而渴求的表情出现在他这张一贯淡漠的脸上是多么危险的事,赵亭峥听见自己吞了口水,而楚睢浑然不觉危险将临一般,甚至还意图伸手去拿起衣物。
“乖一点。”她出口道,忽然,她的眼睛微微亮起。
乖一点。
年轻的亲王舔了舔嘴唇,兴奋得好像发现了什么分外美味的猎物,急切又生疏地压住他的手腕,角度不对,砸到了她腕上袖箭,两个人都很痛,她调整角度,终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困住楚睢。
乖一点,不要算计她,不要背叛她。
她分明对大多数食物没有什么胃口,而每每看见楚睢时,却本能般升起钻心的饥饿。
“我能咬你一口吗?”
她冷不丁,突然道。
连日内喧嚣无比的饥饿感妥帖地安置到腹中。
好饿,想要把他吞进去的饥饿。
楚睢耳中一片嗡鸣,少年亲王声音凑到他的耳边,鬓发上有莫名的香气,声音低低地笑,他觉得头晕目眩。
“喜不喜欢,”她轻轻地说,诱哄一般,“轻轻的……先说话。”
楚睢愣愣地点了点头,他只看见赵亭峥的嘴一张一合,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
疯了,脑子已经被烧得不知天南地北了。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登时喉咙一痛,呜咽出了声。
“……”
赵亭峥叼着他的喉结,心头饱足,又急又软,楚睢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犹如濒死般喘息。
她见了这模样,越发食髓知味,小兽般蹭了蹭楚睢的脖颈,楚睢一无所觉,呆呆地望着马车顶,任由小他一圈儿的赵亭峥到处磨牙,毫无反抗之力,猝然间,他脸色一变,猛地推她的手:“别——”
说晚了,赵亭峥抽出手来,盯着他半启的唇,笑得眯起了眼睛,伸手,恶劣地在他脸上擦了擦:
“楚大人。”
“——说出来,血蛊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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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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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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