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知没有抬头，只是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如今洛阳四门落锁，内外隔绝。”王允神色凝重，“为兄思虑再三，唯有托你冒险前往长安，将城中虚实，亲自陈明于裴阁老面前。”
王砚知缓缓放下茶盏，“兄长，兵贵神速。既然决意已定，为何不能是今夜？迟则生变。”
眼底掠过一丝讥诮，冷然道：“放眼洛阳，赶往长安送信的，又岂止我王氏一家？若仓促争先，反倒显得我王家……别有居心。”
王砚知默然。
是了，洛阳城中的世家，其根基多在长安。如今乱局之中，除了他们王家，其余各家定然也急着向主家传递消息以定计策。
微微颔首，她眼睫低垂，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既然不急在一时……不如等明日宫中消息明朗，一并呈送长安？如此，也更周全。”
她话音才落，王允便眸光锐利，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砚知，你当清醒些。我王家此刻筹谋的，是生死大事。岂容你当作胭脂花粉的琐事来处置？”
“兄长，我正是觉得此举太过仓促。”王砚知直起身，眸光清亮，毫无退避，“禁军未乱，宫城尚在娘娘掌控之中。”
“流言纵能逼死君子，却撞不开洛阳城门。兄长以何物破城，莫非是那虚无缥缈的大义名分？”
王允霍然起身，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王砚知。究竟是你这闺阁之见高明，还是我这朝廷重臣，更懂天下大势！”
王砚知被他拍案的巨响惊得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缩紧了肩膀，将头深深埋下。
看着她这般模样，王允胸中的怒气无处着落。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翻涌的情绪。此刻发作，于大事无益。
他抬手揉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只余深深的疲惫。
“兵马之事，我自有主张。”
王允截住她的话头，转身便走，“你的职责，是将消息带到裴阁老面前。其余诸事，不必多问。”
王允的身影刚一消失在门外，守在门口的丫鬟便像护雏的母鸟般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一把将王砚知紧紧抱住。
“少爷真是……”丫鬟压低了声音，却难掩不平，“姑娘在宫里过得是什么日子，他难道不知？昨夜惊魂未定，今日不来宽慰便罢了，怎还对着姑娘发脾气……”
王砚知冰凉的手缓缓抬起，抚过丫鬟的腮边，最终停留在那温热的下巴上。她疲惫地阖上眼，微微摇头：“别说了。”
“让我想想。”她疲惫地偏过头。
她要想好日后该怎么走……
“闭嘴。”
“娘娘伤势究竟如何？”
“闭嘴！”
苏寒清头也未抬，全部心神皆在指尖那枚三寸长针上。
楼衔霜的气息粗重起来，扣在刀把上的手青筋暴起，“苏寒清，你究竟想不想救人？”
不过是带李旭轮去前殿走了个过场，回来便见陆扶摇烧得人事不省。苏寒清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无异于在楼衔霜压抑的怒火上不断泼油。
苏寒清手下动作未停，“楼将军若认定微臣医术不精，此刻便可另请高明。”
楼衔霜一时语塞，无从反驳，可那目光反而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钉子般死死锁在苏寒清手上。
苏寒清利落地收好银针，豁然起身，一把推开沉重的殿门，对着外间的尚义疾声道：“可以了。别让陛下进来。”
说罢，他利落地行至殿外，牵起李旭轮的手便向侧殿走去。
“好大的架子。”楼衔霜烦躁地接过尚义送来的名册，火气蹭蹭往上冒，“叫他看个病，倒看出脾气来了！没完没了地拿乔，真当自己是谁了？”
尚义脸上浅淡的笑意未变，手下利落地安置着碗碟，声音平和，“将军息怒。苏太医终究是半个得娘娘几分信任的人。”
“他算半个，那我便是整个。”楼衔霜瞧着眼前清汤寡水的饭菜，邪火直往上冒，“若非我对毒理一窍不通，岂容他在此指手画脚？也是娘娘有算计，偏叫他来瞧。”
“嘴上没个把门的！”尚义结结实实给了他后背一巴掌，催促道，“赶紧吃，吃完去盯紧崔大人，看他最近有什么动作。”
“他能有什么动作？”楼衔霜扒拉着饭菜，嘟囔道，“那老狐狸早修成精了。江南也好，王裴两家也罢，他压根儿兴致缺缺，什么都勾不动他。”
“诱饵不够大而已。”尚义神色不变，手下布菜的动作却快了几分，“快吃。吃完去查，务必找出崔家勾结王、裴两家的蛛丝马迹。”
“哪有勾结……”楼衔霜嘟囔。
崔家虽存不臣之心，却尚知审时度势。王裴两家那般急躁的蠢动，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群犬乱吠，岂配与之共谋？
若硬要将年节常例指为勾结，借此动崔晦明，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崔晦明未必能倒，朝廷人心必先大乱。
“尽力去查便是。”尚义拧干帕子，小心翼翼地敷在陆扶摇滚烫的额上，“娘娘既下了旨意，你我只管奉命行事。”
她伸手探去，掌心触及的额头滚烫如火。
“那个苏寒清……”楼衔霜凑到尚义耳边，“那个苏寒清，我越看越觉得不靠谱。他别不是……会把人治出个三长两短来？”
娘娘先前虽人事不省，气息却尚平稳。怎地他苏寒清一出手，人就烧得滚烫？这究竟是治病，还是催命？
尚义未立刻答话，只伸手探向陆扶摇腕间，指尖感受那温热的体温。
收回手，尚义这才抬眼看向楼衔霜，“他若存心要害娘娘，当初便不会硬生生去接那支冷箭。”
“可雉娘不该……”
“娘娘若真想取他性命，更不会准他随驾入住这含元殿。”
再无话可驳。楼衔霜将盘中残存的饭菜胡乱塞进口中，味同嚼蜡。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般，挎着肩膀，步履沉重地消失在殿门外的阴影里。
“是崔大人要杀朕吗？”见楼衔霜离开含元殿直奔前朝，李旭轮趋前几步挨近苏寒清，压低声音问道。
他知道有贼人想害他和母后，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些人的凶焰竟能张狂至此。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天子眼前，他们也敢悍然亮出刀锋，杀人溅血。
“不是。”苏寒清转身，一把抱住李旭轮，“但能成功弑君一次的人，就可做成第二次。”
“嗯？杀谁？”李旭轮下意识地接话，几乎以为是句玩笑，“父皇吗？”
可他看见苏寒清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猛地揪紧苏寒清的衣领，李旭轮吞吐问道：“那……他也会杀我吗？”
“不会。”
苏寒清又从袖中取出一颗甘草糖，轻轻放入李旭轮掌心。
会。
但崔晦明不会在意一个已死之人的生死。
正如他本人。当先帝驾崩的丧钟响彻云霄，那些如影随形的追杀便在顷刻间戛然而止。
苏寒清垂下眼，看着李旭轮将那粒糖小心翼翼地藏进衣袋最里层。
“我给母后留着。”李旭轮抬头撒谎道。
苏寒清眨了眨眼，缓缓将李旭轮放下。
一个被忽略多年的真相，在此刻骤然清晰。
崔晦明当年未能斩草除根……非是不愿，而是不能。只因那时，陆扶摇尚在。
丧钟余音尚在梁间萦绕，那位野心勃勃的太后，早已蛰伏。只等那位权倾朝野的臣子，在权力的更迭中，落下错误的第一子。
正因如此，崔晦明才未能于第一时间将他除去。他宁可暂退一步，将这枚棋子留待日后更关键的棋局。
只是他这一退，弹指便是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滴水足以穿石。
昔日先帝倚重的老臣，或贬或徙，已更换殆尽；拱卫京畿的禁军，亦在她的牢牢掌控之下。
先帝一朝留下的积弊，已被她亲手拨正，朝纲为之重振。
他盘算着隔岸观火，任由王裴两家先去试探陆扶摇的深浅。可陆扶摇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找上门来，用不容置疑的姿态，将他拖入了局中。
只可惜，人算终不如天算。
任谁也未料到，陆扶摇竟会不慎中箭，重伤昏迷。原本清晰的棋局变得混沌不堪。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见苏寒清久久未语，李旭轮拽住他的衣袖。
立刻收敛所有飘远的心神，苏寒清俯下身，“臣在听。”
李旭轮肩膀一垮，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算了。爱听不听。”
苏寒清身形微顿，竟真的未发一言，转身便走。
“喂！”李旭轮猛地追上去，一把攥住苏寒清即将离去的衣袍，“朕是问，崔晦明会不会废了朕，去立皇叔！”
“不会。”苏寒清的回答简短而笃定，“于他而言，那绝非一步好棋。”
昌王本人虽愚钝如幼童，不堪大用，可他身后终究站着盘根错节的王家。
“哦。”李旭轮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闷闷地应了一声，“……所以他不会杀我。”
两人默默走了几步，李旭轮忽然停下。
“……母后她，还好吗？”
苏寒清回过头，揉了揉他的头发。
“她会很好。”
李旭轮垂着眼眸，像是在琢磨刚才的话，半晌，才抬脚慢慢地继续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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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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