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裴太皇太后何在?” 随行官员们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崔晦明对身后的骚动充耳不闻,径直转身离去,还顺手将那道被他推开的宫门从容合上。
“崔大人。”
声音传来,崔晦明倏然停步。
循声望去,只见上阳宫幽暗的廊柱下,王太皇太妃正静静伫立,不知已等候了多久。
“是发生何事了?”
她身边惯常服侍的秋姑姑不见踪影,唯有王太皇太妃独自立于廊下,语气平静得如同往日闲谈。
崔晦明脚步一顿,审视着这张从未被人注意脸,随即竟真的转身,一步步走进了那片廊下的阴影里。
“许久未见娘娘,不料您如今喜好清静。”崔晦明缓步走至王太皇太妃身侧,语气似闲谈般随意,“想起家妹在世时,与您也曾交好,时常入宫相伴。”
“何止。” 王太皇太妃笑意微敛,袖角仍轻掩着半张脸,“崔姐姐恩情,我至今感念。她当年照拂的,又何止于我?李宣与我那儿子的前程,她也曾费心打点。”
“一个没娘的孩子,一个残缺的皇子。” 她放下衣袖,面上无悲无喜,只余一片淡淡的倦意,“宫里头,谁不是看人下菜碟?也只有崔姐姐,还愿意真心照拂一二了。”
“便是她走了十年,我想起她时,仍会感怀。” 王太皇太妃话音微顿,侧头看向崔晦明,“若她那个孩子尚在人间,我愿倾王氏之力,说服父兄,扶他上位。”
崔晦明看着她假意拭泪的动作,微微端正了身形,“娘娘若真感念舍妹当年照拂之情,眼下,正有一个报答的时候。”
话音落下,王太皇太妃拭泪的动作猛地僵住。
移开目光看向翻着日光的屋檐,崔晦明语气依旧平稳,“舍妹去世后,娘娘便长伴太皇太后左右,情深意重。值此多事之秋,娘娘想必最清楚,太皇太后此刻究竟在何方。”
“还是说,” 崔晦明收回落在房檐上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她裴太皇太后,宁愿带着个不知来历的道士浪迹天涯,也懒得与你多说上半句体己话?”
“王家选择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托付一切,却将您蒙在鼓里?” 崔晦明故作讶然,眉毛微挑,“王太皇太妃,您在自家儿郎心中,总不至于……如此荒谬绝伦吧?”
王太皇太妃将手中那方拭泪的帕子缓缓放下,紧紧攥在掌心。她抬起眼,目光里再无半分哀戚,只剩下被羞辱侵犯的愤怒,她死死盯住崔晦明,一字未言,却已杀气凛然。
崔晦明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施舍给她那滔天怒火。他最后一点耐心似乎已然告罄,直接撩起衣摆,迈过了那道门槛,踏入了裴太皇太后视为净土的佛堂。
姿态肆意张扬,堪称亵渎。
佛堂内香烟缭绕,崔晦明一番搜寻,却并未找到任何预期中的密道。
与此同时,含元殿的尚义终于姗姗来迟,试图收拾这片狼藉。
王太皇太妃淡淡瞥了一眼再次闹作一团的众人,面无表情地转身,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内室,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与己无关的荒唐闹剧。
“崔大人。” 连日操劳使得尚义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她强打精神,对崔晦明好声好气地劝道,“您终究是外臣,这般擅闯内宫……于礼制,终究是不合规矩的。”
“逆贼起兵,确非小事。然朝廷兵强马壮,彼等不过以卵击石。”尚义强压着满身疲惫,依旧拦在崔晦明身前,“萧瑟违令,私传军报,动摇人心,按律当斩。然则眼下用人之际,只能特事特办,令他戴罪立功。”
“崔大人,此时此刻,还请您多顾忌朝廷体面,也为您自己想想。”
“那陆扶摇呢?出了天大的事,她就只会龟缩在含元殿?”
崔晦明豁然转身,“宫中暗道她知情,为何按兵不动?莫非真要等到裴家攻入洛阳,废了她,扶一个傻子坐上龙椅,她才甘心?”
“崔大人慎言!”尚义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压下声音里的颤抖与疲惫,“妾身不敢求大人出面安抚群臣,但求您……至少莫要在此危局之下,出言扰乱人心!”
然而,尚义的道理,终究没能说进崔晦明的耳中。
质问声中,崔晦明的狗腿子也默然围拢上前。尚义面色发白,反复申说着宫规,内心却已下沉。
万幸的是,这番动静终于惊动了含元殿。
“你们在干什么!”
李旭轮的声音尚带稚气,却清晰地划破了现场的紧张气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让在场所有人动作陡然一静。
“是先生未曾教你们《诗》《礼》吗?” 李旭轮亲自走到尚义身边,将她扶起,紧紧牵住她的手。他看向崔晦明,眼神骤然锐利,“下不为例。”
李旭轮牵着尚义,直至完全走出崔晦明等人的视线范围,来到楼衔霜身旁,那强撑的镇定才轰然瓦解。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坐下去,将全部的重量倚在尚义身上,小脸煞白,尽是后怕。
“母后以前……也是这般同崔大人周旋的?” 李旭轮小嘴一撇,话音里已带上了明显的哭腔,他仰头看向尚义,小声问道。
尚义摇头,“陛下,娘娘乃天下母,位高权重,君臣之分如山如渊。崔大人是臣子,恪守臣节是本分,自然不敢有半分造次。”
“欺软怕硬的小人……” 李旭轮攥紧了小拳头,将身子往尚义那边靠了靠,闷闷地将这句话挤了出来。
尚义失声哑笑,俯身将李旭轮稳稳抱起,这才转向楼衔霜,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郑重颔首。
“多谢楼将军。”
楼衔霜看着尚义怀中那小小的天子,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片复杂的沉默。她点了点头,算是收下谢意。
楼衔霜略一沉吟,面色复杂,终究还是沉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个苏寒清……行迹诡异,牵扯甚深。不知娘娘对他,有何打算?”
“和砚知一样吧。” 尚义神色平和,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我已将二人安置在含元殿,命人仔细看顾。至于往后……且看天意如何吧。”
李旭轮仰起小脸,目光扫过尚义鬓边垂下的珠串,小声问道:“他们都安排了……那朕呢?”
“陛下今晚就好好歇息吧。” 尚义替他理了理蹭乱的鬓发,笑容温和却郑重,“妾身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说。”
李旭轮还想问,还想说,可看着尚义温和而坚定的侧脸,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更深地埋进尚义的颈窝。
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尚义低头,轻声道:“娘娘凤体安康,陛下无需挂心。今夜,楼将军也会一并守着含元殿,万无一失。”
李旭轮点了点头,仿佛将尚义的话听进了心里。
可到了夜里,他虽乖乖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却不住轻颤,出卖了他紧绷的心神。
窗外一点风声,檐下半点草响,都吓得他浑身一颤,眼睛骤然圆睁,在黑暗中惶然四顾,生怕下一刻便会有兵戈之声破门而入。
“陛下还是睡不着吗?” 尚义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和,他拍着李旭轮后背的手节奏依旧平稳,不厌其烦。
“……嗯。” 李旭轮把脸埋进被子,声音细若蚊蚋。
见哄拍无效,尚义终是轻叹一声,柔声道:“那妾身去请苏太医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吧。”
门扉轻启,尚义赫然看见,苏寒清竟早已站在庭院之中,身影孤直,仿佛早已料到会有人在此刻寻他。
“微臣来吧。” 苏寒清上前一步。
尚义的视线在他肩头一凝,“苏大人的肩膀……”
“无妨。” 他微微颔首。
尚义无声地让开身子,苏寒清顺势坐在了龙榻边。
“母后……她还好吗?”李旭轮从锦被中抬起半张脸,声音闷闷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明天起来,便会好吗?”
面对李旭轮的问题,苏寒清神情复杂。他先是颔首,随即又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最终,那个肯定的字眼还是被他终究吐出:“会。”
从裴太皇太后的寿诞至今,已是两日。当年太子率兵逼宫,血染丹墀,也不过一夜之间。该来的风暴若再不来,倒真对不起那位于幕后,将天下作弈的棋手了。
“洛阳闭城,并非小事。” 苏寒清隔着锦被,手下动作未停,声音沉稳,“不说城中万千百姓,单是宫中三千宫人,日耗粮米便已惊人。此次封城紧急,民间存粮未必充足。”
“可……要是母亲迟迟不发解禁的告示呢?”
苏寒清失笑,温和反问:“陛下觉得,娘娘是那般不顾民生、坐视饥馑之人吗?”
李旭轮摇了摇头,似乎还想争辩什么,小嘴微微张开。
“快睡吧。” 苏寒清却温和地打断了他,将所有未竟的话头都轻柔地堵了回去,“娘娘心里有数,不会让所有人等太久的。”
自当年东宫之变始,她便从不令世人久候。
两日,已是煎熬。三年,更是重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第 9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