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扶摇指间捏着那封请罪信,良久,才缓缓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压下。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抖如筛糠的兵部尚书身上。
“跑了?”
“老臣有罪!”兵部尚书须发皆颤,重重跪伏于地,“未能擒获贼人,求娘娘降罪!”
陆扶摇低垂着眼帘,目光沉沉地压在他佝偻的背脊上。
“私纵国贼,老尚书……魄力不小。”陆扶摇步履从容,停在他身畔,织金凤裙边角如山倾般覆上他颤抖的官帽,“不知爱卿阖府上下,有几条性命够担此九族之诛?”
“臣……臣……”兵部尚书抖得不成样子,冷汗浸透朝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扶摇却已无意再听。
“本宫予你权柄,命你镇守长安,你果真给朕带了一份大礼回来。”
“倒是连冯琢都不如。”陆扶摇说道。
见她目光扫来,兵部尚书抖得愈发厉害,眼见就要瘫软在地。她却已转开视线。
“云州的案子,查得如何?”
陆扶摇不提云州案尚且罢了,此话一出,兵部尚书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般猛地一颤,抖得比方才更凶。那副架势,恨不能立刻双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也好过在此承受这般审问。
“是本宫做的,还是哪位卿家所为?”
陆扶摇语气愈发温和,兵部尚书却连昏死过去的勇气都没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回娘娘……是、是先帝……”
“倒是会把罪名推给死人。”陆扶摇执起奏章,不轻不重地在老尚书头顶一拍,“裴太皇太后亲口指认是本宫所为,怎么,尚书是要说她构陷本宫?”
“是……是。”兵部尚书字字斟酌,冷汗已涔涔而下,“裴太皇太后或是受了族中亲眷的……误导,对娘娘产生些许误解,确也……情有可原。”
陆扶摇嗤笑一声,缓步踱回御案,玉指间的朱笔轻点案面:“话说得这般轻巧,可如今流言蜚语早已传遍朝野,倒叫本宫……着实难办啊。”
“倒也不难。倘若大人当日未曾‘疏忽’,让裴阁老从指缝间溜走……如今殿上,何愁无人对质?”陆扶摇笑吟吟地理了理袖口,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殿下,“事到如今,本宫纵有千言,在天下人看来,也不过是徒增矫饰罢了。”
兵部尚书吓得伏地猛磕头。
陆扶摇却连眼角余光都未扫过去。
“滚。”
短短一字,却让老臣如闻仙乐,竟又感激涕零地多磕了两个头,这才躬身退下。
“饭桶!”待人影消失在殿外,陆扶摇终于抬眼,将朱笔重重掷在案上,“连条老狗都看不住。”
带着洛阳八千精锐,不求他将逆党一网打尽,单单捉拿裴家都能做得如此不堪。铁桶合围成了竹篮打水,让裴昭靖金蝉脱壳。
若非这老匹夫蠢得没想到反围洛阳,她真要疑心这也是个逆贼。
战事一败涂地,请功文章却写得天花乱坠。此刻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也不过是出猴戏。真当她不敢清算这些碌碌之辈?
“没办法。”楼衔霜溜达到陆扶摇身侧,顺手捡起被扔落的朱笔,“将就用着吧。”
“好歹没烂到底。”她将书信递给陆扶摇,“勉强用用,拆拆补补,总能再撑三五年。”
陆扶摇唇角讥诮。
楼衔霜只得顺着她的脸色往下说,眉心却微微蹙起,"只是人既然跑了,难保不会还有后手。"
抚过案头堆积的奏章,陆扶摇难得叹气,“躲藏?流亡?太小看他们的胃口了。”
这些养尊处优的大人物,可不会甘于隐藏乡野之间。
"要不......"楼衔霜压低声音,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再用一次请君入瓮的法子?"
陆扶摇掀起眼帘,“楼衔霜,裴昭靖没有那几个人那么急躁。”
相反,裴昭靖最为瞻前顾后。
太后携百官巡视洛阳,他自请镇守长安;裴太皇太后密谋宫变,他拒不变更出兵日程;乃至崔晦明弑君谋逆,他仍首鼠两端,既不附逆也不举发。
三度置身事外,这般首鼠两端,到真让他躲过杀身之祸。
以他这般谨慎过头的性子,断不可能像崔晦明那等赌徒,看见三分胜算就敢押上全部身家,急不可耐地劫持陛下出宫。
然而成也谨慎,败也谨慎。往日尚可偏安一隅,而今裴太皇太后骤然薨逝,权力鼎革之际,昔日的依仗烟消云散,东山再起又谈何容易。
不知这个一直游离在漩涡边缘的人,又能斟酌出什么棋局。
不过在再次见到他之前,眼前这盘天下残局,还需要她亲手落子。
“让苏寒清来见。”陆扶摇指尖轻敲案面,对侍立一旁的楼衔霜道,“本宫要许他个前程。”
“楼将军说笑了。”
苏寒清在廊下慢慢扇着药炉,雾气氤氲了他的眉眼。他揭开药罐看了看火候,“太医的本分就是治病救人,何来其他前程?”
“还是说……娘娘竟愿意将先帝的颜面掷于地上,非要赏微臣这个‘前程’?”
苏寒清话说得云山雾罩,楼衔霜听得似懂非懂。
不待她细问,旁边的雕花木窗忽然推开,尚义将一枚金簪掷在二人脚边,珍珠串子迸溅开来。
"陛下还在里头歇晌,二位慎言。"
说完,又是支呀一声——尚义合上木窗。
楼衔霜恍然。
“若是那般殊荣……真要有心赏赐,又何须等到今时今日。”苏寒清手中蒲扇摇得愈急,炉中白雾翻涌而上,将他低垂的眼睫都染得潮湿。
“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能有什么事。”楼衔霜突然俯身去看药炉,“这火候是不是太旺了?”
苏寒清从鼻间逸出个短促的冷笑,再不言语。只见他执起小扇,不紧不慢地重新扇起炉火。
见苏寒清根本不接话,楼衔霜自觉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踢开脚边的石子。
“待这服药熬好,我随你去。”听见楼衔霜透着几分讪讪的脚步声,苏寒清道。
炉火渐熄,苏寒清执起滤网,将药汤细细滤进碗中。氤氲热气中,一缕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
他随楼衔霜踏入含元殿,殿内却只见空荡的御座。案上茶盏尚温,摊开的奏章还保持着最后一刻批阅的模样。
灼华怀抱文书经过阶前,朝他们微微颔首:"娘娘正在上阳宫议事。"
话音未落,人已转入廊柱之后。
无奈之下,二人沿着青石宫道向上阳宫行去。
待来到上阳宫前,映入眼帘的素白帷幔让二人同时止步。
飞旋的纸钱模糊了视线,往昔璀璨的琉璃宫灯、绚烂的朱红宫墙,昨日今朝,竟已成隔世之景。
苏寒清立在悲声四起的宫人中,只觉得那些哭声忽近忽远。眼前素白的宫灯映出重影,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恍惚回到幼时失母的那个夏天,灼热的阳光混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又像是乡野时看到的葬礼,土块砸在棺木上的闷响。
恰似一盆冷水迎面泼来,陆扶摇的声音让他倏然清醒。
“人死如灯灭。”陆扶摇执起三炷香插入炉中,青烟袅袅间语气平静,“崔贼党羽虽未剿净,终究掀不起惊涛骇浪。”
“是谁逃了?”王太皇太妃轻抚案头白菊,“要紧么?”
“裴阁老而已。”
“什么!”王太皇太妃手一颤,茶盏应声翻倒。
“本宫连日坐镇前朝,便是为料理此事。”陆扶摇揉按着额角,“谁知兵部尚书带着三千禁军,竟能让个老臣在眼皮底下遁走。”
当日洛阳只留千人驻守,余部皆随兵部尚书奔赴长安。在长安禁军配合下,确实将王允纠集的乌合之众血洗长街。可待到进城清剿时,偏偏让年迈的裴昭靖演了出金蝉脱壳。
长安闭城搜查才进行半日,兵部尚书听闻洛阳斩了贼首,当即中止搜捕,带着缴获的叛军旌旗疾驰回京争功。
饭桶。
“如今娘娘作何打算?”王太皇太妃接过王砚知递来的素帕,心不在焉地拭着袖口茶渍,垂眸掩去眼底的思量。
不待陆扶摇应答,王太皇太妃仔细抚平素衣褶皱,“国丧当彰皇家气度。太皇太后仙逝,合该举国服丧,以安民心。”
“只是……”她倏然垂首,恰让一缕碎发遮住侧脸,“近来多事之秋……”
“太妃深知我心。”陆扶摇合拢册子,惊得王砚知眉心一跳,“趁此机会整肃朝纲。血染几级丹墀,才压得住暗流汹涌。”
“不如就从王家开刀。”王太皇太妃整肃衣冠,朝着宗庙方向郑重一拜,“臣妾愿亲自监刑,以正朝纲。”
陆扶摇执手扶起王太皇太妃,为她整理腰间素练,“母妃且安心操办丧仪。前朝那些琐事……”
陆扶摇的目光穿过满殿素幡,定在角落的苏寒清身上,“本宫自有人选。”
苏寒清望着陆扶摇那双始终含笑的眼眸,只觉又见三月暖阳。
春光藏陡峭。
“他么?”王太皇太妃眼风扫过那袭青衫,斟酌着用词。
“不好么?”陆扶摇眼尾轻挑,朱唇含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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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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