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太皇太妃处出来,苏寒清便像道影子缀在陆扶摇身后。她停他便停,她转身他便垂首,亦步亦趋地穿过九重宫阙。
陆扶摇走得娉婷,步态慵懒。廊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不敢直视。她穿过朱红长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旁边的池水。
风过处,水面倒影碎成一片。
她瞥见了那两道倒影,如同镜花水月般朦胧。
“好不容易旭轮睡了。”她身子一歪,慵慵懒懒地靠向李宣,指尖努力探向水边的荷花,“不然见不到人又要闹。”
“也不知是随谁。”
她与李宣皆是亲缘淡薄之人,自幼便不曾体会过寻常人家的骨肉温情。他们虽知旭轮依恋父母是为本能,可却是在观一幕无声的皮影戏,窥其动作,不知其心,
李宣忙伸手揽住险些栽倒的陆扶摇,一面探身去折那支荷花,“当心些,若真跌下去,回头熬了药,你又要寻借口不喝。”
她接过那支荷花,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花瓣,“你又不是太医院的人,我凭什么要喝你熬的药?”
李宣沉默半晌,伸手轻轻撩开她勾弄荷瓣的手,“雉娘,朕是皇帝。”
嗤笑出声,陆扶摇甩开手中的荷花,轻佻地托起当今天子的下颌,“巧了,本姑娘是坠凡的仙女,你这人间帝王,管得到我头上么?”
“管不着。”李宣从善如流地应了,默然片刻,终究还是将话题绕了回来,带着几分不解,“可朕熬的药,真就那般难以入口?朕连方子都背得了。”
陆扶摇没说话,只是又伸手去够荷花。
药,哪有好喝的。可李宣熬的,总能苦出个新境地。他那人一丝不苟,太医说三碗水熬成一碗,他便真盯着火候,寸步不离,直熬得药汁浓黑厚重,泼在地上怕是能苦死一窝蚂蚁。每回他端着药碗,眼巴巴地望着她时,她都觉得,这喝的不是药,是毒。
这等诛心之言,自然要烂在肚里。陆扶摇只悄然将一串温凉佛珠绕过他手腕,端详,“喜欢吗?我亲自开光的。”
他似乎还说了什么。
但一阵风猛地灌入长廊,吹得池水哗然作响,倒影乱颤。
陆扶摇眉心微蹙,不是为听不清他的话,而是为这池水又一次无端被搅乱。她不愿再陷入这混沌里,索性迈步离开。
深宫红墙,也算好看。
她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身后丈许外,跟着一道脚步声。
“不谢恩么?“直到一只野猫炸着毛拦在宫道中央,陆扶摇才停步侧首。她俯身拨开横斜的柳枝,惊得那猫儿蹿上宫墙。
苏寒清连退两步,却是不作答。
“本宫还未让你赴死,就吓成这样。“陆扶摇抬头看着窜上宫墙的野猫,轻笑一声,“若真到了白绫鸩酒那日,你待如何?”
“从容赴死?还是……指望靠着那点旧情,换条生路?”
偏这不懂事的野猫认不出煞神,冲着陆扶摇软软叫了两声,大胆地跳过来用爪子勾她裙角的珍珠。
“娘娘会用旧情换人生路吗?”苏寒清脸上仍蕴着温润笑意。
陆扶摇垂眸,那猫儿玩弄她裙角,肉垫在繁复绣纹上按下淡灰印记。
仔细想来,这确实不是他们头回谈论生死。
只是人总会瞻前顾后。生离死别,利益算计,犹犹豫豫,算了半天只扔下一句听天由命贻笑大方。
待到命途彻底脱缰,倒气极反笑。最后谁人也不怨了,匆匆忙忙又算计。
她还在等苏寒清后面的话,可他掷出一句便不再多言。
“你……”陆扶摇还想说什么,却转头看见苏寒清风轻云淡的模样,“算了。”
“娘娘是要问微臣是李宣还是苏寒清?”只是这次,是苏寒清自己开口,“在雉娘心里,我当是谁便是谁。”
陆扶摇蓦然回身,簪首流苏摇曳,“即便要用性命作赔?”
“雉娘是个念旧情的人。”苏寒清忽然笑道,“娘娘,药要凉了。”
陆扶摇这时才垂眸,见他捧着个紫檀匣子,里头不知盛着什么,随动作发出细碎轻响。但合着那句话,她只是侧首避开,“不喝。”
苏寒清无奈耸肩,当着她的面掀开匣盖,将浓黑药汁缓缓倾倒在青石地上。褐液渗进砖缝引得小猫跑过去舔了一口。
"喵!"那野猫被药味呛得炸毛,嫌弃地跳开三尺,弓着背对药渍哈气。
陆扶摇斜睨着满地药渍,又扫过苏寒清染脏的袖口,“半吊子神医。”
谁知苏寒清是个厚脸皮的,“民间偏方,也能医人。用之得宜,何尝不是一味妙药?”
“医死人。”她想了想,又说,“死人医。”
无需服药总是件好事,回到含元殿后,她并未急于处置此事,而是斟酌片刻,方才拟下一道圣旨——钦点苏寒清为礼部侍郎。
这倒算是填了王允的缺。苏寒清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想道,指尖在袖中无声地抠了两下。
见墨迹已干,陆扶摇抬手落印,随即将文书推向苏寒清。
“既授外臣之职,便当恪守臣纲。此后,非召不得入内宫。”
苏寒清稳稳接过那份旨意,唇角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
“娘娘,依照规制,需得中书省用印之后,臣方能算正式赴任。”
陆扶摇好整以暇地看着苏寒清,“本宫自然知晓。可崔晦明的尸骨如今都已凉透,哪怕挫骨扬灰他也爬不出来盖个印信。”
崔晦明背着她卖官鬻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多少官员手中的文书缺了她的印信?如今东窗事发,尚能补救的,正倾尽家财四处奔走;而那些无力回天的,早已将妻儿老小弃如敝履,独自遁入茫茫夜色,不知所踪。
她施了恩慈,并未深究那些弃官而逃的懦夫。只从中枢擢升数人补了缺。先将眼前千疮百孔的架子稳住,虚位填平,余事皆可容后再议。
一个礼部侍郎之位,分量不重……
“来日娘娘祭祖,臣作为礼部侍郎,自当立于銮驾之侧,协理典仪。”
陆扶摇简直被他气笑了,连眼风都懒得扫过去,倚在软垫上倦怠地摆了摆手。
待他离去,陆扶摇展开那卷早已备好的圣旨,再次确认无误后,,命贴身女官即刻送往上阳宫。
王太皇太妃对那明黄卷轴上的内容,早已心如明镜。无外乎是皇帝顾念孝道,命人风光大办太皇太后丧仪;再赏赐她这老朽些许虚名浮利;末了,便是追念昌王早逝,特准以亲王之礼入土。皆是惯例罢了。
待尚义宣读完圣旨,却并未即刻离去,自怀中取出一封未曾署名的文书,另行交付于王砚知手中,低声嘱托她寻个稳妥时机,重返王家。
王太皇太妃将王砚知的迟疑尽收眼底,心下对那文书内容已猜得**不离十。
陆扶摇此番清算,风雷手段皆指向崔、裴两家。王家虽身涉其中,然首恶既诛,又因其及时投诚,门下大多得以保全。余下琐碎,不过是树倒猢狲散,估计不日之内,便会尘埃落定。
唯独王砚知,处境颇为难断。她双亲在案中泥足深陷,罪证确凿,难以转圜。然则既然让尚义递了那封信,便是愿在她身上,破例网开一面。
王太皇太妃扶着案几起身,将一只鼓起的香囊轻轻推过去,“宫中事务繁杂,且让她多留几日,帮衬一二。想来娘娘仁孝,定能体恤。”
尚义手腕轻转,未接那香囊,只是含笑躬身,“太皇太妃言重了。王姑娘留在宫中承欢膝下,正是全了娘娘对您的一片孝心,何来怪罪之说。”
一番你来我往的推拒,尚义终究未收那香囊。王太皇太妃也不再坚持,彼此心意既已明了。
暖阁内重归静谧,王太皇太妃俯身扶起明显萎靡的王砚知,“还在为家中之事忧心?”
王砚知头颅低垂,嗓音微哑,“当年初入宫闱,家中屡次叮嘱,要多学娘娘的为人处世。可那时年少气盛,只觉他们迂腐。如今想来,实是狂妄无知。”
王太皇太妃轻轻摇头,“不必学,也学不来。闺阁女子倚仗的不过是家中父兄,处境迥异,待人处世如何能一样?”
一个在权力漩涡中沉浮半生的皇妃,岂会像锦绣丛中的少女,还惦念着那些模糊的亲人?
心底终究存了一丝对王砚知的顾念。她早已亲赴含元殿,大义灭亲,将王氏一门连根拔起,抄个干干净净。
王砚知沉默良久,方才迟疑地开口,“如此……砚知该是何去何从?”
王太皇太妃笑笑,“天地皆可为家。”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王砚知没有再抬头,只是深深一礼。
“多谢姑母教诲。”
王太皇太妃见她听进去了,便和缓了语气,“快去将一应物件收拾齐整。依礼制,前来吊唁的官员,左不过就这两日,免得到时忙乱。”
王砚知猛地抬头,方才的恭顺脆弱一扫而空,“姑母,容侄女明日出宫。”
王太皇太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真想好了?”
“想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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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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