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出宫?”陆扶摇慢条斯理地抚平信纸边缘,“倒也算个聪明人。”
“也是。王家何时出过真正的蠢笨之人?”陆扶摇垂眸。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这等望族,即便烂到了根子里,也总能在关键时刻冒出几个不甘寂寞的。手段狠辣,野心勃勃。拼尽全力,也能让这半死的家族,再喘上几十。
楼衔霜缓缓摇头,“野心勃勃,非池中之物。如今纵容,只怕是亲手豢养猛虎,他日必定反噬其主。”
一个自幼依附王家羽翼的姑娘,也敢首告家族谋逆。今日她能背叛养育她的王家,来日,谁又能保证她的刀尖不会对准陆扶摇?更何况……这已非王家走出的第一个反骨之徒。
当年的王允,何尝不也是这般郁郁不得志,一副楚楚可怜、与人无争的模样?
陆扶摇将楼衔霜眉间那道微蹙尽收眼底,心下明了她在忧惧什么,却只作未见,更不急着剖白半分。
“将苏寒清……”陆扶摇眸光微动,似在权衡,随即却似弃子般轻描淡写地改了口,“不必了。唤灼华来。”
裴家获悉此事,岂会引颈就戮?她虽视裴太皇太后遗言如无物,却难防对方借此大做文章。
更何况崔晦明走得干脆,可麾下那群蚊蝇鼠蚁,若觉无枝可依,难保不将此视为投靠裴家的晋身之阶。
层层隐患,皆因兵部尚书那个蠢材办事不力!
念及此,陆扶摇心头火起。
故而,当灼华悄步走入殿阁时,便见陆扶摇满面寒霜。待看清是她,陆扶摇眉宇间的戾气才稍稍化开,换上了平日那副难辨喜怒的平静面具。
“海捕文书写得如何?”她问。声音已然心平气和,听不出半分方才的怒气。
灼华面露难色,“已递至刑部,但刑部那边说……门下省不肯用印。”
冷笑一声,陆扶摇语带讥讽,“怎么,莫非还得让崔晦明的尸首从棺材里坐起来,亲自给他们盖印吗?”
陆扶摇心下冷笑,自然知道这是推托之词。
崔晦明人死灯灭,自然无所顾忌;可裴昭靖不同,他乃三公之一,天子之师,与她的关系也未至不死不休之境。眼下此人只是失踪,若他日回到洛阳,与陆扶摇澄清误会,未必不能重登高位。
到那时,今日这些积极罗织罪名、下发海捕文书之人,难免要被一一清算,官途之上,怕是步步荆棘。
然则,直接推诿,便是立时得罪了陆扶摇。故而,将往日那些尘封的旧章程翻找出来,待日后裴昭靖清算,也能往陆扶摇身上一推,算个清清白白的好官。
“那就交由礼部。”陆扶摇头也不抬,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着禁军相协。中书省若有疑问……便让他们来寻本宫。”
灼华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这……似乎与旧制有所出入,恐……恐招非议。”
大周官制,历来沿袭前朝根基,行三省六部之制,虽历代略有损益,然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并立,共为朝廷中枢之格局,始终未变。
一道诏令,需经中书省拟定、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环环相扣,以此避免权臣一手遮天,确保政令审慎。
依照典制,下发海捕文书缉拿裴昭靖,当由刑部主理,经中书、门下两省核准,必要时方由兵部协办。如今却让管着祭祀科举的礼部来发,让宿卫宫城的禁军去抓人,简直是不伦不类,经纬颠倒。
陆扶摇瞧着灼华,忽然笑了,“灼华,若事事依循旧制,此刻该是中书省在拟这道文书。”
哪里轮得上她——个殿前侍候的宫女,在此处决断他们的生死去就呢?
更何况,这三年临朝听政,陆扶摇对臣子们的那些沉疴痼疾、隐痛私心,早已了然于胸。
礼部在其中最为特殊。许是因那礼部尚书年事已高,对朝中争端唯恐避之不及,一应事务皆推与手下之人处置。如此一来,诸般权柄自然旁落。
巧的是,陆扶摇早已将苏寒清安置在了礼部。
“可是……”
灼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陆扶摇轻飘飘地挡了回去,“放宽心,我心中有数。”
果不其然,礼部尚书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一黑,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直往地上软去。幸好左右眼疾手快扶住,他才颤巍巍地指着那文书,如同指着个烫手的山芋,半晌说不出囫囵话。
眼见老尚书要晕厥,苏寒清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上前,顺势将荷包塞进灼华手里,言辞恳切:“灼华姑娘,老上峰实在是年事已高,经不起这般风浪,还请您千万海涵。”
随即又提高声量,笑容温雅:“衙署新到了些明前龙井,正想请姑娘品鉴一二,不知可否赏脸?”
苏寒清岂容她推拒?话音未落,他便朝身旁使了个眼色。当即有两名仆从上前,脸上堆着恭敬的笑,一面恭敬地引路,一面不着痕迹地阻住去路,半请半送地将灼华“请”向了茶室。苏寒清则含笑目送,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待灼华身影消失,苏寒清当即拉下脸来。他一面扶着惊魂未定的老尚书坐下,一面接过下人递来的团扇,亲自为他打扇送风。
“大人,您的喜怒也太过形于颜色了。”苏寒清转身,换上一副无奈的神情,假意抱怨道,“即便心中再是不满,也不该当面给灼华姑娘挂相。”
“即便差事难办,也该事后寻个稳妥的由头,不着痕迹地推出去才是正理。这般直来直往,岂非授人以柄?”
老尚书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哆嗦着手指,点着苏寒清,“你年轻,不经事!只看眼前三尺,岂知这官场浮沉?这般蛮干,是要惹来滔天风浪?”
这抓人的勾当,岂是礼部该管的事?他们若真伸手,刑部那边会作何想?可偏偏,来递文书的是灼华,是陆扶摇殿前最得脸的人。这分明是殿下的意思,他们能拒吗?他们敢拒吗?
他老谋深算,本想借昏倒遁走,让手下人顺势送客。
可苏寒清这般机灵过头地一打岔,非但没让灼华离开,反而将她“请”去了茶室安坐。这哪里是解围?分明是架了他这老骨头在火上烤!灼华在茶室里等着,他难道能一直“昏”着不见吗?
他眼前已然浮现出岭南的凄苦景象。
瘴气弥漫,蛮烟缭绕,一家老小在泥泞中蹒跚前行,世代经营的清贵门楣,转眼就要沦落天涯。数代簪缨的家业,竟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当真是宦海浮沉,黄粱梦碎,怎不叫人胆战心惊。
苏寒清只作未见老尚书脸上的凄惶之色,反倒凑近了些,低声劝慰,“老大人,娘娘让灼华姑娘亲至,这山芋再烫,礼部也非接不可。但您细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能解了娘娘的燃眉之急,何愁前程?”
老尚书“呵呵”冷笑,一把抢过扇子,重重一下打在苏寒清肩上,“你若想出头,尽管出去。”
他嘴上骂得凶,那浑浊的老眼里,却隐隐闪过一丝精光。
在值房中静坐片刻,将其中利害反复权衡透彻后,他不再犹豫,当即起身,步履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生怕苏寒清跟了上来。
茶室中一片寂静,只闻煮水的微响。
灼华端坐于主位,姿态沉静,眉眼间看不出半分情绪。
两名年轻衙役正殷勤伺候着。一个提着滚烫的茶壶,小心翼翼地为她斟茶,水汽氤氲;另一个则弯着腰,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意,嘴里正说着奉承话。
衙役那副媚态看在眼里,老尚书嘴角微沉,旋即又迅速扬起。他垂下眼皮上前,热络地拱手见礼,“劳灼华姑娘久候,老臣惶恐。”
只是那低头的瞬间,心底不免一声冷哼。
见老尚书入内,灼华当即起身,“既然文书已送到尚书手中,灼华便先行告退,也好向娘娘复命。”
她无意寒暄,目的已达,便无需多留。
老尚书却侧身一步,不着痕迹地拦在她身前,脸上堆起忧,“太皇太后骤然崩逝,朝中千头万绪,事务繁杂。虽有王太皇太妃娘娘从旁协助,可终究……非长久之计啊。”
他话音未落,又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推心置腹般道:“更何况,如今朝中正值多事之秋,官员变动频繁,您瞧瞧,光是老臣手下的礼部侍郎,这些年便已换过几任了?根基不稳,诸事难为啊!”
灼华几乎是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她停下脚步,转身静静地看向老尚书。
老尚书稳了稳心神,知道时机已到,这才捻须低声道:“老臣斗胆,恳请娘娘恩准苏寒清跟从此事。”
陆扶摇听罢,竟笑得花枝乱颤,全无平日里端严持重的模样。
苏寒清立在下方,见她笑得如此开怀,全无平日威仪,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偏又发作不得,只得绷紧了脸站在那儿。
陆扶摇总算笑够了,她以手支颐,“爱卿既能者多劳,将两部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那本宫给你再加加担子,直接入主中书省,如何?”
说者闲闲,听者颤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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