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天，我们找到这颗行星了，终于。运输船在给我们带来补给的时候又送了两个船员上来：另类生命研究员卢娜和武装人员格鲁。卢娜告诉我，塞勒涅三号内部也不大安宁，经过船员几次抗议和罢工，现在塞勒涅三号上的管理非常混乱。本来她们该组建另一只科考船前来支援我们的，但是工业区在一次罢工抗议后被破坏了大半，塞勒涅三号短时间内造不出另一艘科考船了。
“说不失望当然是假的。不过在那颗一刮风就停不下来的荒星待了那么久，能看见新面孔就值得感激涕零了。我挺喜欢卢娜的，她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另一个卢娜的痕迹。那个卢娜更年轻、朝气、阳光且易于满足，概言之，更‘地球’。她那还能窥见少女时期留下的痕迹的脸总让我想到那颗在我出生前就被毁灭的母星，而卢娜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她并不崇敬地球，而我崇敬。她不是神圣地球的一员，而我是。
“与卢娜一起登上埃庇米修斯号的格鲁相较之下是一个更加......严肃的人。他寡言少语，在工作内容之外欠奉一词。我对他所知的全部就是他曾经供职于由人类和其他外星智慧生命共同创办的基金会，他登上塞勒涅三号空间站对引擎的试验过程进行监督和记录是该基金会提供资金赞助的条件之一。
“曹英对卢娜和格鲁的到来反应平平，而乔里则是兴奋不已。我嘛，我的心情大概介于他们两人之间。运输船的船长是一个消息灵通的人，我向他打听路德的情况，他告诉我路德‘还没死，情况没有比你们登上埃庇米修斯号时恶化多少’，然后转而打听起我和路德之间的关系。不，我们当然不是情侣，甚至很难称得上朋友。我和他的全部联系，就是我们共同出生于一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类来自那里的殖民星球，并且都侥幸从那颗行星易主的激烈战争中活了下来。他有过孩子，我有过家室，我们同为一场悲剧的纪念品。这就是全部了。在塞勒涅三号上的重逢可以叫作初次相见，我与他的相互关怀是为芝焚蕙泣，仅此而已。
“运输船长离开时不无失望，我的回答缺乏浪漫气息，我对此心知肚明。我本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人类的浪漫已经随着地球分崩离析。无论如何向前，我们都只是一群试图把有别于地球的独特星球改造得宛若地球的可悲猩猩。对于这样的我们，我不认为尚有浪漫可言。启示已经降临了，我们只是无所知觉地在末日挣扎而已。
“关于末日的言论就到此为止吧，希望到时候审查语音记录的人不要把我的话当成对神圣地球的宣传。还是说说我们的任务，那颗星球已经近在我们眼前。曹英说我们的预计着陆点在短期内都不会出现极端恶劣天气，我预计我们将在两天内降落，希望一切顺利。”
......
“着陆了，这颗行星和地球相似得可怕。它的所有自然条件都与人类殖民其他行星后的改造方向完美契合，这里的一个昼夜几乎与太空航行中的一个标准周期没有完全相同，除了天上那颗绿色的恒星，一切都和教科书里描绘得一模一样。对于人类来说安全无毒、可以直接呼吸的氧气，适宜的温度和富足的液态水......宇宙中竟然真的会有奇迹吗？
“曹英、卢娜和乔里很快就投入了工作。格鲁在确认这里的生物尚未进化出智慧后进行了一场狩猎。狩猎的结果很是不错，在经过卢娜的一些小小的生物学上的测试后，我们总算有了虫子之外的另一种蛋白质来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们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外星智慧的痕迹，乔里认为这是不太合理的。他认为，如果以地球类比的话，这颗行星理应已完成进化出智力程度与人类相当的智慧生命的进程，而这些智慧生命也该早早迈出走向宇宙的步伐了。卢娜说这里的部分生物，尽管没有表现出智慧，但疑似能够理解并服从简单的指令。她尚且无法确定这是群居生物的进化结果还是受智慧生命驯养的影响，总的来说，她认为这颗星球存在——至少曾经存在智慧生命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曹英对此不置可否，她在确认近期没有影响航行和通讯的天气后就和我一起负责后勤工作了。老实说，有时候我真想让她过来替我一起记录这些，她比我善谈很多，而且不会像我一样总是跑题，是一个更合适的记录者。
“不过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对着一个录音设备自言自语是一件很诡异的事。因为她毕竟不能知道在最后的最后，由谁听见她对着机器说出的话，而她竟然要对着这样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又或者是一群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剖析自己的内心，除了愚蠢，她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个行为。她说这话的时候向我道歉了，我没有觉得冒犯。她只是太在乎与自己说话的对象了，这不是什么错漏，难能称得上缺陷，只是她的其中一个选择而已。她选择对具体的人说具体的话，我选择对任何人说任何话。她说她长大的那颗星球是一颗多种智慧生命杂居的行星，每一个发音都可能冒犯到运用别种语言的生命，所以小时候的她选择对着镜子和自己聊天。直到有一天她走出家门，被一个梅达斯人打了个半死，才知道在这个听力过灵的种族看来，她的每一个字都是罪状，她因此不再漫无目的地说。
“我没有经历她的苦难。我只知道等我们回到塞勒涅三号，这些记录将被交给塞勒涅三号的管理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是说，如果我们能回到人类所在的地方，大概塞勒涅三号的设计者和赞助者会收到这段录音，至于这些大忙人有没有闲暇来品鉴我的荒星感悟......”
“施芮亚船长，您有一个通讯接入请求，信号来自乔里船员。”
“接入吧。”
“已接入。”
“船长！我好像找到了！那个东西！”
“你先别激动，你找到什么了？”
“痕迹，那些人......外星人的痕迹！船长，你们都应该过来看看！”
......
“登上这颗星球的第五天，换一种计时方式的感觉不错，这样的表达多少让我产生了一种安定的错觉。我们在这里找到智慧生命活动的证据了。一些建筑，所有不相信奇迹存在的人都应该来看看，这里的剩下的东西全部都该死地符合人类的逻辑，卢娜推测，这里居住过一群平均身高在两米四左右，具有灵活上肢且智慧发达的生命。它们——或许我该用她们或他们——已经建立起属于自己的高楼，并用自己的文字撰写了数量令人咋舌的书籍。我们一致决定暂且用人类远亲代称这些神秘的家伙。卢娜正在试图破译他们留下的文字，我已经把相关资料投送给塞勒涅三号。我不知道这方天空之外是不是又刮起了风暴，我至今尚未收到来自塞勒涅三号的回应。
“格鲁和乔里找到了一些骸骨，初步推测这些正在向化石转变的骨头属于人类远亲。我们暂时无法对他们的尸骸进行更细致的研究。所有我们目前已经发现的尸体都出现在一块被圈定的区域内，我们将其称为‘墓地’。墓地抗拒我们的进入，我们所有人在尝试踏入那块区域后都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这种症状来势汹汹，可以让我们在短时间内高热、窒息，丧失把遗体带出墓地的行动力。虽然在离开墓地后过敏的症状很快又会自行消失，但我们深入墓地进行调查的愿望已经难以为继了。有鉴于此，拿到一块大腿骨已经是我们来之不易的唯一成果。
“针对腿骨的检测还没有结果，乔里和卢娜已经为了各自的观点争论不休。乔里觉得这种奇怪的过敏现象可能出于我们可爱的远亲们对尸体的保护，他的看法是，在一颗与地球如此相像的行星上诞生出与人类如此相像的文明意味着远亲和人类很可能存在某种基因上的相似。如果墓地中存在导致人类过敏的物质，那么怀疑这种物质同样会导致远亲出现类似过敏的症状是合理的。这些物质被广泛应用于墓地以图将亵渎尸体的人拒之门外。
“卢娜对此持反对意见。在研究图文资料的过程中，她能找到有关祭祀死者的描述。远亲们显然有定期前往死去的亲友墓前进行怀缅的习俗。如果这些物质真的是远亲们主动创造并刻意投放在坟墓附近的，那就意味着他们在防范盗墓贼的同时全不考虑他们文明中长存的祭祀风俗。这显然不合逻辑。卢娜的看法是，墓地中的尸体是特殊的，基于某种特定的考量，它们必须被彻底隔离，谢绝任何参观。资料还不足以支撑卢娜得出这些尸体被隔离的原因，不过这已经能说服我们谨慎行事了。
“格鲁对墓地里引发过敏的因素很是好奇，他不断催促卢娜和乔里找到那个让他‘头晕目眩’的因素。他总是那副督办一切的神气样子，老实说，让这样一个家伙成为我们之中唯一拥有武器的人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厌恶。”
......
“登上这颗星球的第十六天。我们找到‘过敏’的罪魁祸首了，和我们的想象不同，它并不是真的导致了我们的过敏。总的来说，这种东西是一种真菌，它们目前只生长在我们发现的那块墓地中，具备侵入我们目前使用的殖民隔离服配备的呼吸装置的能力，能够寄生在所有入侵生物的皮肤和呼吸道表面，造成类似过敏的症状。一旦离开那里，它的活性就无法保持，我们的‘过敏’也因此消退。真菌失活的原因目前还不得而知，它的存在实在是让我们吃尽了苦头。
“格鲁对真菌的存在耿耿于怀，三令五申地要求我们采集真菌的活性样本。他实在是太高看我们了。针对真菌的特性对呼吸器进行改造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卢娜和乔里对微生物知识的掌握水平远不如他们在各自专业领域的成就，至于曹英......她对我们进入墓地这件事本身就激烈反对，对采集真菌更是毫无头绪，每天工作之余就是在营地附近到处闲逛。我今天早上还撞见她盯着一个节肢动物看了半个多小时。我没有走上前，那东西实在是太像蟑螂了。
“自从来到这颗行星之后曹英就有些不大正常，她有些神经质了，我不确定是这颗星球使然还是格鲁的过错。曹英和格鲁已经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两人的观点时常相左，在讨论的时候往往能争辩得面红耳赤。
“乔里安慰我说这是正常的。这颗星球与地球太像了，而这颗星球孕育出的文明又消失得如此彻底，那块墓地更是把危险的谜团摆在了我们眼前。对远亲来说致命的对人类同样。曹英只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然后将不安以她特定的方式表现出来了而已。我引用一下他的原话：
“‘如果说真的存在一种灭绝了这颗行星上所有我们的远亲的天敌，无论天敌的本质是什么，它都同样适用于人类。为此感到惴惴不安只不过是我们的天性。我们深藏于皮囊之下的本性使我们产生了自己所不愿承认的恐惧，恐惧无处纾解，于是点燃怒火，孕育焦虑，刺激疯狂，这一切都无可指摘，就像你梦中地球上的太阳日复一日的东升西落，而在你发现这颗行星能看见绿色的恒星也维持着24小时一昼夜的‘东升西落’，你当然会为此欣喜不已。而在此之外，你却从来不知道、不加思考也无从深究欣喜的根源。正如我说的，天性如此。’
“乔里的话颇有另类生命研究者的风范，他们这些与外星智慧的创造和生产为伍的人总是偏爱那个青蛙与蝎子的故事。在他们看来，宇宙的答案就是天性，任何智慧的进化都无法挣脱基因的桎梏，因此人类也好，其他智慧生命也好，我们的命运在我们诞生前就被命运女神织就，我们无从得知纺布美丽与否，只是在线与结之间徘徊。
“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们已经失去了地球，而我们永不停息地寻找下一个地球，这样的宿命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确定了。”
......
“曹英死了。
“她的死状很凄惨，内部几乎被掏空了......她的死状很凄惨，皮肤下几乎被......她......抱歉，卢娜，你能替我记录一下吗，我有点......”
“好的，你先休息一下吧。格鲁和乔里都在曹英......那边，你不需要操心。”
“嗯，谢了。”
“......曹英死了，她的死状很奇怪。皮下已经被掏空了，她的肌肉、神经和内脏，更准确地说，被‘吃’空了。在她的骨头上我找到了被啃噬的痕迹，我猜测可能是寄生虫一类的东西。曹英的皮肤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尸体附近没有挣扎的痕迹，也许她死前没有经受太多痛苦。讽刺的是，她不成人形的尸体上，眼睛还保留着。乔里和我认为这可能跟眼睛绝大部分由液体构成，因此不算优良食材的缘故。
“我们在曹英尸体上——尸体里找到了很多线索，凶手完全不打算掩盖自己的行踪，我们找到了没来得及孵化的蛹、已经死亡的幼虫和一些失活的卵。曹英的皮肤还有余温，这些东西已经死了个彻底，就和墓地里的真菌一样，它们在特定条件消失后也会迅速失去生命。我不知道这些寄生虫如何完成它们的寄生，那些真菌能为我提供一定的思路。问题是，我该如何找到二者之间的关联？我们得到的那只腿骨表面损坏得太严重了，想要进一步研究的话，我们必须找到更多远亲的尸体。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该如何处理曹英。埃庇米修斯号没有携带可用于安放可能成为感染源的尸体的设备，一个较为保险的建议是将曹英的尸体就地焚烧，尽管我还没搞明白那些寄生虫的特性，但毋庸置疑，它们是碳基生物。即便没有焚化炉，用火焰焚烧也已经是最安全的方法了。
“我唯一担心的是埃庇米修斯号的船长施芮亚。无意冒犯，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看出她和曹英很亲近。正因如此，曹英的死亡对她的打击格外的大，我们发现曹英的时候，只有施芮亚把那一层皮肤认出来了。我很钦佩她们的友情，与此同时，我不确定我的做法会不会进一步影响施芮亚的心理状况。根据操作记录，她在很久之前就关闭了埃庇米修斯号搭载的心理健康检测系统，我没办法更好地评估她现在的状况了。稍晚一点我会开诚布公地和她谈一谈，希望她至少还能分辨什么样的选择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记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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