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船员对探索过程的描述以音频文件的形式记录,段行川按照日期先后顺序重新排列了一下。
“第一天,我的意思是科考船埃庇米修斯号离开塞勒涅三号的第一个标准周期......也就是塞勒涅三号空间站跃迁失败,与指挥中心失联的第十一个标准周期,一切正常。我们来到了一个尚未被人类标记的星系,如果我们还能回去的话,或许我们能拿到这里的命名权......
“图雷克说我太悲观了,而我则认为他太乐观了。他似乎还坚信我们能够找到重新联系上指挥中心的方法,管理员说忒亚引擎的损害是可以修复的。图雷克信了,空间站里的大部分人都信了。路德告诉我,管理员在说谎。忒亚引擎最多还能再启动3次,但我们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施芮亚,你在记录吗?”
“嗯,怎么了?”
“我们发现了一颗行星,初步推测上面可能存在生物,需要你报告给空间站那边。”
“好的,等我一下,我录完这一段。”
“......继续吧,我并不是在指责管理员,或者任何人,隐瞒真相对维护空间站内部稳定是有好处的,我只是不对回去抱有......像图雷克他们那样大的期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或许是因为没什么人可以听到。路德说要做好我们在这颗星系进行自主殖民的准备,但空间站里几乎没有人接受过系统的星际殖民训练,而这里——这个星系,它太不一样了。我不喜欢这里,我讨厌这里绿色的恒星和无止境的电磁风暴,我们已经损失一艘采矿船了,我不知道那是否是我们来到这个星系交出的最后一份代价,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好像提到太多次路德了,这很不专业......去他的专业,就是某个专业的家伙用他专业的结果把我们送到这里!”
“施芮亚船长,检测到您的情绪起伏较大,请问是否需要药物辅助?”
“不,不需要......我不该说这个的,这除了让我毫无意义的激动起来之外不会有任何效果——真好笑,我在这里难道能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吗?......还是说说路德吧,他对跃迁的反应很大,医生说他得了跃迁应激什么创伤——或者障碍,名字很长,医生的语速太快,我没有记住。我为什么要记住这个?即使我记住了也帮不了路德,他病得很重,他快死了,可能在我说这段话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的用词大概违反了某些在定义时间债存在后衍生的语法规则,不过我把报错系统关了,谁在乎呢?
“一切都很糟糕,而且一切都在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塞勒涅三号的农业区并不完善,我们正在吃虫子,我们不知道要吃多久的虫子,登上科考船的时候,管理员给我们准备的食物也全部来自虫子。也许这艘科考船不能安全返航,也许空间站在我们返航之前就会遇到意外,但是我们都要吃那该死的、恶心的、不得已而必须吃的虫子......就这样吧,我该向空间站报告了。”
......
“第八天......或者是第九天,在陌生行星登陆这件事把我搞得有些神经错乱了。这艘行星意料之内的不适宜人类居住,它的气温太低了,地表主要由岩石构成,没有发现固态水,没有生命活动的痕迹。这意味着人类不可能在这颗行星上生存,塞勒涅三号上的家伙对这件事很失望,他们竟然真的在考虑自主殖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找到机会问路德的事,联络员是个很严肃的家伙,我觉得她有点太严肃了,简直不像人。这种时候或许正需要这样的家伙。
“刚才回到科考船的时候,曹英给我讲了地球上一个叫拜占庭的国家的故事。老实说我不知道拜占庭在哪,也不知道那里的人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至少大概不会是虫子——但曹英讲的故事很有趣,如果我有命名权的话,我要把我们刚刚离开的星球叫拜占庭。但是我没有,根据命名规则,这里大概会被称为一连串带着连接符的英文字母,没有一丝趣味。我认为‘有趣’是人类最大的天赋,但我们正毫不犹豫地把它丢掉......
“......有点忘形了,我差点忘了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曹英告诉我,在拜占庭,一个将军被国王判死,但如果将军能在七天内教会一匹马说话,他就能活下去。在接到国王的命令后,将军说,接下来,或许国王会死去,或许他会死去,又或许马会开口说话,谁知道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我也不知道曹英为什么会突然给我讲起这个故事。国王已经死了,将军也是,但马还是没能开口说话。依我看来,国王和将军死亡的先后无差,只有马的沉默亘古不变。曹英说这个故事的本意不是如此,但我不在乎故事的本意。对于在这里听到这样的故事,我大可以一厢情愿的认为这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但这对我现在的处境不会有分毫改善。这个故事的叙述也许代表我和曹英具备某种相似的、旁人难以理解的品味,也许代表我和她在信仰和取向上的不同。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全部意义,我情愿这样理解。”
“施芮亚,有通讯信号接入,是塞勒涅三号发送过来的。”
“好的,帮我接入一下,谢谢。”
“......”
“施芮亚船长,好久不见,在评估过你的报告后,我们一致认为你们没必要继续在那颗行星逗留了。”
“好的,我们将在一个标准周期内返航,预计在三个标准周期内抵达塞勒涅三号。”
“返航?不,你们船上的资源应该还足够充足,管理员和我希望你们继续前往下一颗行星进行考察,坐标参数我将在稍后发送到你们的科考船上。”
“......我知道了。”
“考虑到即将到来的风暴,塞勒涅三号与埃庇米修斯号之间的通讯可能中断,施芮亚船长,请保持好必要的记录,我们不希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被遗漏。”
“......好的。”
“......”
“......我们要前往下一颗行星了,物资还算充足。那些用蟑螂制作出来的蛋白块够我们四个人吃上至少三十个周期的。——我竟然已经习惯了这件事。如果我还能回去,我的意思是回到人类所在的星系,我会写一本回忆录,关于蟑螂蛋白块的,我想没有人会愿意为这部回忆录买单,但是我乐意。”
......
“第十一天。我们和塞勒涅三号的通讯中断了,这场风暴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曹英说至少需要二十三个标准周期,她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应该相信她的话。我们在新的行星上登陆了,这颗星球同样和理想的殖民行星相去甚远,它的重力高达4.5G,大气中的氧气含量不足,风暴几乎没有停下来过,除此之外,它的土地也不足以支持我们在这里种植任何作物。我们在上面发现了一些......痕迹。我们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这个星系曾经诞生过某种文明,至少我们还没有与它发生直接接触。
“图雷克对这些痕迹很感兴趣,他认为留下这些痕迹的生命或许能为我们提供这个星系的坐标。他实在是有点......要我说,那个蠕虫教会真是把他的脑子搞坏了。曹英和我对这件事都不怎么乐观。我们都不是非人类智慧生命交流方面的专家,但至少我们都听过杜布罗把交涉人员解剖的事。如果真的要和我去和一群我们完全不了解的家伙交流,我情愿继续在太空中漂流。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在和塞勒涅三号的最后一次通讯中,管理员换了一个人,这次是一个好说话的家伙。她告诉我,路德还活着,虽然他的情况没有好转,但至少没有变得无可挽回。这是好事,对吧?”
“施芮亚?施芮亚!你有看见图雷克吗?”
“没有,他不是说回来清点一下剩余的物资吗?”
“他不在。我刚才看了一下,他有一次离船记录,该死的,他偷偷溜出去了,鬼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他的定位呢?”
“乔里在查,但是这地方简直是一个天然的信号屏蔽场,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家伙该不会一个人去看那些破石头了吧?登船之前我好像有听他说要抢救那堆土块石头,当时我和乔里一起把他拉走了......他要是真的一个人去那里......真是疯了!”
“没关系的曹英,你冷静一点,如果他真的一个人出去了,那他至少应该作了一些准备,我们要相信他。”
“船长!”
“乔里,找到图雷克的位置了吗?”
“他的定位手环被毁了,从最后的移动方向看,他没有回到科考船的意思。”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乔里。你先去休息吧,稍后我会去清点物资......我们要做好图雷克......回不来的准备。”
“施芮亚,我......”
“你也去休息吧,这次是我的失误,我没想到图雷克会那么在意那些东西,我会在通讯恢复后向塞勒涅三号汇报这件事。”
“......”
“......啊,我竟然还没有关上录音吗,也好,这样就不用复述一遍了。第十一天,图雷克脱离科考队伍,与我们失去联系,初步推测,他已经死亡。”
......
“第四十二天,狂风终于停了。我们找到了图雷克的尸体,他死了,该说意料之中吗?乔里在他的尸体上发现了几颗石头,就是图雷克认为是文明遗迹的那些。我们把石头带回来了,就好像这样做能让他死得更有意义一点似的。
“和塞勒涅三号的通讯没有恢复,风暴,永远都是风暴,无论是在这颗星球上,还是在这个星系中。我长大的那颗殖民星也有过风暴,那是人类降下的第一场人工雨。我还记得那一天。所有人都走上街头,大叫、大笑、呼喊、奔跑,好像一切都会被最纯净的雨水洗刷。那是假的。雨并没有这种功能,再干净的雨都不能洗去任何东西,雨只是隔离的代称,是风暴的点缀。而风暴,它睚眦必报,只要你胆敢厌恶它,它就会出现在你的每一个噩梦中。我正处于一场噩梦。
“说说这场噩梦给我——给图雷克的馈赠吧。我姑且对那些石头作了一点检测。好消息是,这些石头确实不太一样,至少我们还没有在这颗星球的其他地方找到与这几块石头结构相同的东西。坏消息是,以上就是我们的全部发现了。
“这些石头——这么说可能不太严谨——没有打磨的痕迹,不是任何生物的胚胎形态,不可以被食用,结构脆弱到几乎没有加工的价值,除了一点微量辐射,我不能从它们上面获得任何东西。顺带一提,这些石头很丑,绝对不是什么可以用于作为装饰品的宝石,也不知道图雷克究竟是为什么能发现这几块石头,又是从什么地方察觉到了它们的异常。
“如果一切真的如同图雷克的设想,这些东西是这个星系存在的文明的痕迹,那它们大概是被那些我们未曾谋面的智慧生命带到这颗星球上的......我会在通讯恢复后把这件事告诉塞勒涅三号上的家伙,她们会因此兴高采烈的......大概。
“我们的食物和水还算充裕。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托图雷克的福,至少我们暂时还不需要操心食物和水的配给问题。我不认为他预见了这种情况,但他的死亡确实在那些石头之外留下了什么。假使灵魂真的存在,想必他也会对此乐见其成。我不是在夸耀他的献身精神,我只是在对那个被蠕虫教会洗脑的年轻人作出假设。‘牺牲’,曹英给我写过古地球时期这个词语的汉字写法,两个字,带着象征牲畜的偏旁。对于一个具有英雄主义情结的人,这是最为典型的激昂桥段。对我,我只好奇那何必用牲畜譬喻?如果猪牛羊的死就能获得地球的神灵庇佑的话,图雷克的死是否能带来更好的回报?如果真的有神明存在,在神的眼中,他的灵魂与牲畜相比,何者价更高?
“我说的闲话太多了......就这样吧,今天没有值得记录的事,至少对于我们——我、曹英和乔里,这只是这降落在这颗星球之后的,又一个没什么值得庆贺的消息的一天。”
......
“第六十一天,通讯终于恢复了。这颗行星上的风暴尚未偃旗息鼓,不过肉眼不可见的大气之外已经焕然一新。我很想记录一些好消息为这样的天气陪衬,遗憾的是,自我们到达这个星系后,就无所谓好消息一词了。
“联络人又换了。这次的联络人比之前任何一个都要糟糕,要我说,他粗鲁、急躁,完全是一个太空航行的门外汉。甫一恢复通讯,他就立刻向我们询问那颗可能存在智慧生命的行星的调查报告。在得知我们因为当前行星的天气问题无法立即起航后,又立刻破口大骂,极尽粗俗之语。
“他要求我们继续前往这个星系的深处,找到那个可能诞生文明的行星。我真想不顾一切地把埃庇米修斯号开回去,然后把这段时间的所有报告甩在他的脸上,告诉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我不想干了!”
“施芮亚船长,检测到您的情绪......”
“关闭情绪控制辅助系统。”
“好的,正在为您关闭。”
“......我们的食物和水都不够了,联络人说很快就会有一艘运输船带着补给过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用‘补给’这个词粉饰太平,直接说带着虫子尸体和循环水不会让我们现在的处境更加可悲。如果他真的又考虑我们的心理状况的话,我更希望来的是能把我们替换下的人。
“在这颗行星上留守业已超出‘坚持’可以承担的负载。这颗星球上只有风暴,一场永不停息的风暴。而目睹这场风暴的只有仅有三个人类,我的意思是,仅有的三个活物。多可笑,在这里,连天灾都如此孤独,如此空虚。
“我们在登上塞勒涅三号时几乎都没有携带任何私人物品,而到进入埃庇米修斯号时,除了图雷克带着的那本蠕虫教会奉为圣经的宇宙故事集,这艘船上没有任何足以联通我们的精神世界与人类文明的媒介。我们已经开始翻看蠕虫教会的典籍了......呵,要是回得去的话,我说不准还能混个神职人员当当。
“这里的我们指的是我和乔里。曹英对蠕虫教会的理念嗤之以鼻,她觉得蠕虫教会的人都是——我还记得她的原话——‘人奸’。她宁愿坐在自己的船舱里听系统转录的风暴呼啸然后放空自己。连着几天了,她选择发呆而不愿意看一眼这本观点挑战纲常伦理的经文体故事集。用她的话来说,风声比蠕虫教会的圣典更‘现实’。她的心理健康程度令我倾佩,这么说吧,如果不是当了宇宙气象研究员,她一定会跑到审判庭当审判官。
“至于我和乔里,我们对这种东西向来是可有可无。对着虚无的赞美诗对我们只意味着虚无。即使我已经把这本书中的字句背得滚瓜烂熟,我还是无法理解图雷克对那些外星智慧的无限热情。
“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下一次记录就该是在找到那颗联络员心心念念的行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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