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涅三号不惮于向来客展示它内部的结构，从前如此，现在亦然。
在宛若工厂车间的巨大空间中，顶部的两条轨道宛若钢铁巨兽的脊骨，给人以某种易于赋予其生命的妄想。巨大的轨道之下，无数建筑在其间排布，金属的光泽在过于炽热的灯光下反射出统一的银色光芒，整齐至于令人恐惧的境地。
“哇哦。”历小碗小声地感叹着，语气里难以听出他是真心亦或假意，“怎么都是白色的？”
段行川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将所有建筑统一颜色使得整体看起来全无美感，在里面长期生存只会让人生出压抑的情绪。不过段行川的长处就是即使面对的是不知道的事情，他也能说出不少似是而非的推测：“应该和设计时的背景有关吧。——这个是污染的检测装置，你拿着。”
历小碗接过段行川递来的工具，摆弄了几下，心思还停留在塞勒涅三号设计师的诡异品味上：“比如呢？会有一段时间的人很喜欢把所有东西都涂成白色吗？”
段行川想要给历小碗示范一下怎么使用检测器，结果历小碗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样子，逼得段行川只能试图给出一个解答：“结合塞勒涅三号空间站的设计和落成时间，那时应该正处于神圣地球的鼎盛时期，他们的观点被广泛认可，各项活动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历小碗果然一下就被段行川的话语吸引住了：“然后呢？”
段行川继续道：“你知道的——呃，算了，你可能不知道，神圣地球对于人类在地球生存时期产生的文明非常崇拜，认为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历史揭示未来。神圣地球的观点在当时引发了一阵复古的思潮，不少地球文明的遗产被视作灵感的源泉，当时的很多创作都具备地球文明的痕迹。”
段行川指了指他们脚下：“甚至塞勒涅三号的命名也是如此。塞勒涅是地球古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的名字——你知道月亮吧？”
历小碗觉得自己被当称笨蛋了，愤愤不平地说：“我知道。地球的一颗卫星，地球毁灭的时候，还有人想带着月球一起移民呢，后来在所有人类殖民的星球上，所有夜间可见的自然卫星，除了官方命名外，也都可以被称为月亮。”
段行川松了一口气，心想历小碗的文盲程度还是比自己预想的好上那么一点，继续向历小碗解释道：“如果从这个角度进行思考的话，塞勒涅三号内部的设计很可能象征着‘白银时代’。”
历小碗清澈的眼神中逸散出过量的无知：“意思是塞勒涅三号内部全部镀银了吗？”
段行川摇摇头：“白银时代和塞勒涅一样，也是地球古希腊神话的产物。在白银时代里，四季已经分明了，但人却越发愚蠢。他们在家一百年也不通事理，好不容易生出智慧却时日无多，感情发达但缺少理智，相互争斗而不敬神明，最后被神赶入地下的黑暗□□存。”
说话间，段行川和历小碗已经走到飞船的停靠区，段行川为这段科普作了总结：“如果说塞勒涅三号的内部设计真的是以白银时代为精神图腾，那么根据神圣地球对太空探索的极端厌恶，所谓的‘黑暗王国’，可能就是宇宙吧。”
段行川说完便开始观察，接泊区内停放着几艘采矿船和运输船，它们的外壳都有或多或少遭到破坏的痕迹。段行川不精于对器械的损害鉴定，只能推测这些船只在使用过程中遭受了回到塞勒涅三号空间站后，仍未被妥善处理的意外事故。
历小碗小步地蹭到段行川身旁，说：“我刚刚有一个发现。”在刚才听段行川讲故事的时候，历小碗也回想起了那滩血迹的味道代表着什么。
段行川转过头，历小碗对段行川这种在他认为必要时面对说话者以示礼貌和尊重的习惯相当满意：“那个是人血，但是里面好像有一点别的东西。”
段行川点点头，脸上毫无波澜，继续检查飞船上的痕迹。
历小碗不乐意了：“为什么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怎么会呢，”段行川头也不回，“我很惊讶，惊讶到面部肌肉坏死，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了。”
历小碗觉得段行川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感受：“肯定有人受伤了。”还是重伤，历小碗在心里补充道，但是段行川此时又转过头，对他说：“过来，我教你怎么用检测器。”
历小碗于是拿起检测器走到段行川身旁。在段行川说祈使句的时候，历小碗认为自己是该好好听话的。
污染检测器不算难用，更何况段行川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在段行川的傻瓜式保姆级引导下，历小碗很快就掌握了污染探测器的使用方法。
“你当审判官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吗？”历小碗拿着污染探测器挥来挥去，满脸乐在其中，“到处都是污染诶。”
段行川看着探测器上返回的数值，塞勒涅三号残留的污染远不足以让人产生幻觉，更不可能让所有登上此处的救助人员全部死亡。他看向停靠的飞船，说：“型号不同，原理一样。我们去那几艘飞船上看看。”
「五艘采矿船，三艘运输船」，这是特蕾莎的原话。段行川眯起眼睛，他面前停放着三种，共七艘船。
历小碗对这类飞船的型号和用途全无了解，好在他的优点之一是不耻于发问：“是不是种类和数量都对不上啊？”
段行川发现星际时代的义务教育普及还存在很多漏洞，比如其中一个叫历小碗的：“虽然这类民用飞船几经改良迭代，在外型和用途上都有不少改变，但是仿生逻辑贯穿了所有飞船的进化路途。”
历小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对仿生设计的理解更多来自于星域网上关于“人类无法脱离地球”的粗浅讨论。作为一个对地球全无了解的星际时代公民，历小碗干脆利落地把这句话说给段行川。
段行川当然也看到过这句话：“确实有人会把仿生设计归类于这个原因，即使不是飞船，许多设计中也或多或少地参照借鉴了地球生物的身体结构，举个例子，你眼前的这几艘采矿船。”
采矿船的船型接近圆柱，底部附着数十对折叠的机械臂，船身上可见清晰的环状图样。
“不是很像蚯蚓吗？”段行川说，“很奇怪对吧，这样的结构，完全不适合太空航行，对采矿工作也没有任何帮助，只具有某种形而上的象征意义，几乎可以被视为追求效率的反面典型。”
历小碗其实没看出这艘飞船哪里与蚯蚓相似，他当然见过蚯蚓。这种被人类从地球带出的适应力极强的生物至今在身体结构上也没有很大的变化，被很多哀古伤今的人类视作精神图腾。历小碗觉得段行川的平淡语气意在指出蚯蚓在主流形象符号中毫无存在感，不过他见过真的崇拜蚯蚓的人，所以他觉得其实还好。
历小碗指着更远一点的飞船：“那个像几个大小不一的球连接在一起的飞船呢？”
“运输船，如果你要问它的灵感来源的话，应该是蚂蚁。”
和采矿船类似的，历小碗也没看出运输船有哪里像蚂蚁。可能崇拜蚂蚁的人会有自己的理论，就像历小碗遇到过的那个崇拜蚯蚓的人，那个人的理论是土葬胜于火葬。
历小碗指着最后一种飞船，那个飞船看起来很符合太空航行对于结构的要求，外部几乎没有多余的部件，看起来在这艘飞船上，实用价值的意义压过了对符号的追求。
段行川说：“那个是科考船，它的设计从不遵循仿生原则，它只追求效率。”
“唔......我想进去看看。”历小碗说的想去看，当然是指想看所有飞船，他看起来全无自己身处危机四伏之地的自觉，完全展现出一个观光游客对眼前事物的贪得无厌。
“那就顺便看看污染程度好了。”污染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塞勒涅三号的污染或多或少应该能在这些外出的飞船上找到诱因。
段行川和历小碗挨个登上飞船进行检测，塞勒涅三号内部停靠了三艘采矿船、三艘运输船和一艘科考船。采矿船和运输船上都有污染的残留，但污染程度和塞勒涅三号内部其他地方相差无几，只有最后一艘科考船上出现了较高程度的污染。
“我记得之前特蕾莎介绍的时候没有说塞勒涅三号配备了科考船来着。”历小碗的记忆力相当不错。
段行川正试图导出科考船的内部数据：“塞勒涅三号的工业区允许它在资源充足的情况下建造科考船，这艘船大概是在塞勒涅三号失踪后被建造的。”
科考船与塞勒涅三号相比狭窄不少，历小碗在船舱内四处寻找污染源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撞到段行川。段行川疑心历小碗是故意的，他如果开始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要身边的人注意到他的努力，无论身边的人当时到底在干什么。
在历小碗又一次有意无意地撞上段行川时，段行川站起身，按住历小碗的肩膀让他站在原地，然后说：“站好，陪我一起看这艘科考船都记录了什么。”
“好喔。”
历小碗觉得调查科考船里那些一望可知的爆炸和腐蚀性痕迹根本不会有什么成果，还不如和段行川一起看科考船员留下的记录，说不准他们又能挖掘出什么曲折离奇的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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