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
比栖霞园的香炉更甚的,是此刻裹挟全身的、仿佛冻结灵魂的冰寒。林墨向下沉坠,穿透奇异的光晕,眼前景象让他血液凝固:
倒悬的古镇浸在血光里,红纱如幡,僵硬的人影如提线木偶,风中呜咽着悲怆的楚歌。而他身后,栖霞园的灯火与生路,已消失无踪。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林墨在冰冷水流的裹挟中向下沉去,穿过一层奇异的光晕屏障。
眼前,是倒悬的猩红古镇。
无数红色的纱灯在看不见的风中飘摇,如同招魂的幡。他甚至能看见僵硬移动的“人影”,动作凝滞,衣饰古旧,像上了发条又年久失修的提线木偶。风里,隐约传来断续的、如同呜咽的低哑唱腔:
“力拔山兮……气盖世……”
林墨的双腿发软,他顿然间后悔自己的举动,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栖霞园那暖阁熏人的香腻里,只想推开一扇角门透口气。
那是1912年的春节,寒彻骨髓。
紫檀窗棂上,残留的爆竹红屑被冷雨打湿,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窗外,西湖方向一声凄厉的汽笛撕裂暮色——是日本的轮船。
林墨斜倚二楼烟榻。指尖捻着珐琅烟枪,一套杭绸长衫外罩玄青织金马褂,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那莹然似玉的光泽下,透着一股被抽空了生气的倦怠。
指尖随着笛声,无意识轻叩着青金石朝珠,任由药烟那微甜烟雾在喉间盘旋,却也压不住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如同窗外天色般铅灰的窒闷。
清祚告终的消息传来,只化作席间权贵们眼波深处极力掩饰的茫然。戏台上,《牡丹亭》唱得咿咿呀呀,水袖翻飞。
太闷了。闷得他骨缝里都渗出寒意。
指尖一松,刚捻起的一粒透亮樱桃落入炭盆,“滋”一声轻响,腾起一缕微不可察的青烟,只留下一点焦甜混着酸涩的气息。
又一声汽笛!
比方才更近,更尖利,如同冰冷的铁轮碾过沉寂的湖面,也碾过这宅中竭力维持的锦绣烟云。无边厌倦如潮水般漫上来——
“闷得慌,出去透口气。”
他丢下这句话,抓起身旁玄狐裘大氅披上,脚步虚浮地穿过暖阁屏风,避开主厅的喧嚣,猛地推开了栖霞园临湖一处不起眼的角门。
夜风裹挟着刺骨水汽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寒扑面而来。
眼前并非预料中的湖岸小径。
夜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料峭寒意,瞬间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暖阁香腻,也吹得他头脑微清。眼前并非预料中的湖岸小径,而是一片陌生的、近乎死寂的水域。
湖水漆黑如墨,倒映不出半点星月,只有远处几点飘忽的渔火,鬼魅般闪烁。
更令他心悸的是声音。
不是涛声,也不是人语。墙外无光,四野无鸟。只有一种细微的、绵密的、仿佛无数细小铜器在共振低语的“嘤嘤嗡……”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源源不断,如同冰冷的蛛网,将他层层包裹。
“我这是在哪?”
他皱紧眉梢,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栖霞园外怎会有这般死水?莫不是药烟吸多了……”自嘲的话未落,他却猛地摇头——那“嘤嘤”声如此真切,绝非幻听!
循声望向水面深处,微弱的磷光之下,竟有无数鱼影在游弋!它们穿梭在墨色中,形状奇异,绝非寻常湖鱼。
月光偶然穿透薄云,洒下几缕苍白——只见那些鱼通体泛着青铜器般的幽冷光泽,鱼头尤其古怪,竟似铸着古老饕餮兽面!双目所在,是两点不燃自明的暗绿磷火!
青铜鱼!
林墨指尖下意识捻动,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颗樱桃黏腻的汁液。这景象太邪异!他本能地想后退,却惊觉——身后的栖霞园灯火,连同那道角门,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黑黢黢的湖水向无尽处蔓延,将他彻底困在了这片冰冷异域!
鱼群渐近,它们并不凶猛噬咬,反倒像受到了某种感召,成千上万,环绕着他立足的这片狭窄水面,鳞片刮擦之声汇成一片诡异的乐章。
镜?
于是就有了开篇的那一幕。
林墨倏然低头。漩涡中心的水面,平滑得不像水,倒像一面巨大的青铜古镜。镜面上,倒映的不是星空,亦非他自己的面孔。
那是一座沉在水下的古镇。
黑瓦粉墙、曲折街巷、高耸的牌楼……格局依稀带着江南水乡的味道,却蒙着一层凄艳诡谲的红光。最醒目的,是镇子中央一个巨大的、仿佛戏台般的高台,远远望去,台上似悬着无数细线,线下坠着点点猩红,看不真切。
鱼群密集穿入水道,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留下一个个涟漪圆环,如同无数邀请的印戳。那印戳的中心,便是通往水底古镇的入口。
他望着那通往未知水下世界的水道,望着那倒悬的红灯古镇,那凄厉悲凉的霸王腔调在风中呜咽。
别无选择了,鱼群的呜咽仿佛无情的警告,他抬脚,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青铜鱼群排开的、涟漪阵阵的冰冷水道。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然而想象中的窒息并未到来。
水流温和地托着他,向下沉去,穿过一层奇异的光晕屏障。青铜鱼的“嘤嗡”之声被过滤掉了,只剩下绝对的寂静。周围是流动的、无法触摸的水壁。他只能向下,朝着那片红灯古镇的轮廓而去。
下沉的速度似快实慢,仿佛时间在此处被拉长。古镇的景象在眼前放大、清晰。
终于,脚下传来了坚实的触感。
他站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
身后是缓缓弥合的水壁,隔绝了西湖与青铜鱼群。水壁之外,游弋的鱼群忽然停下,齐齐转向他。
为首的巨鱼兽首上,两点绿磷幽幽闪烁,随后无声地带领鱼群缓缓散入水壁深处的墨色之中,仿佛完成了使命,只留下空洞的寂静。
小镇近在眼前。
红得妖异。无处不在的红纱灯笼挂在檐角、门前、桥头,光线朦胧,给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血色薄纱。空气中有淡淡的香灰气味,混着一种陈旧木质和腐朽花朵的奇异气息。
街道空旷无人。两旁的建筑黑瓦白墙,门窗紧闭,窗棂上精致的雕花模糊不清,像蒙了一层水汽。街边的石缝里,探出一种颜色奇艳的白色小花,细长花瓣上布满深红经络,妖异如同精怪之血,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腥——镜花。
他踩到一物,低头看去。水淋淋的青石板上,躺着一片鲜艳的、湿透的碎绸。明黄色,上面用金线刺着五爪盘龙——正是戏袍上的龙纹碎料,还沾着未干的、朱砂色的胭脂痕迹。
死寂的古镇深处,那凄厉苍凉的霸王唱腔又响了起来,穿透层层诡异的红雾,带着金石摩擦的沙哑,这一次无比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尾音带着撕裂般的悲怆,狠狠撞在林墨耳膜上。
他循声望去。
长街尽头,一座宏伟的雕花牌楼下,背对着他,站着一个极高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色泽秾丽的戏袍——深绛红色打底,用粗粝的玄青丝线绣着张牙舞爪的夔龙纹,龙眼狰狞。戏袍显然刚刚脱下不久,带着激烈的褶皱,还披着半边在身上。
另一半褪下,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装和覆盖着流畅肌肉线条的宽阔肩膀。长发如墨,披散下来,有几缕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颈侧,几缕缠绕着修长的指节。
他正缓缓抬着手臂,宽大的戏服水袖褪到手肘,露出一截蜜蜡色、蕴含强大力量感的小臂。那手上沾满了鲜红粘稠的膏状物,并非寻常胭脂,更像是——干涸的血和朱砂混合的东西。
手指沾着这诡异的红膏,正无比专注地、一点点涂抹在面前悬挂的一面巨大的青铜菱花古镜上。
镜面映出他涂抹的动作,也映出镜后不远处,一个穿着青色囚衣、身体扭曲悬吊在木架上、喉管被割开、已然气绝多时的年轻男人!
涂红的手指顺着镜面菱花纹路描摹,似在描绘,又似在施咒。镜面冰冷的铜色与那诡异的猩红形成骇人的对比。
许是感应到背后的目光,那身影的动作顿住了。
沾满血朱砂的手指,悬停在菱花镜冰冷的纹路上。
牌楼下弥漫着死寂。红灯笼的光晕无声流淌,将地面青石板上的水渍映得如同斑驳血痕。风吹过,撩起他鬓角一缕汗湿的长发。
他没有回头。
但那停顿本身,就已是最深沉的压迫。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物,混杂着镜花的甜腥、朱砂的刺鼻和浓得化不开的血锈气息。
林墨感到自己的咽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箍死死扼住,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带着冰渣刮擦气管的剧痛,肺叶如同被冻僵的石块,沉重得无法扩张。他想嘶喊,喉咙里却只挤出破碎的嗬嗬声。
他想后退,逃离这牌楼下凝固的死亡、这面映着尸体的邪镜、这涂血的鬼影,然而双脚如同被浇筑在冰冷湿滑的青石板里,纹丝不动。极度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蠕虫,顺着脊椎疯狂向上攀爬,啃噬着他的理智。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冰冷气息,如此逼近,如此……无可逃避。
牌楼下,那红袍鬼影般的男人,缓缓转过了身。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点卸妆后的慵懒疲惫,却有无形的气场如潮水般无声涨起,瞬间淹没了整条长街。
林墨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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