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座悬挂着无数猩红“果实”的庞大祭坛——镜花祠戏院——如同一个蛰伏的史前巨兽,在漫天飘零的燃烧红纱碎片中,狰狞地矗立在眼前。
近看,那高坛更像一座用巨大乌木和嶙峋怪石堆砌的巨大坟冢,远超寻常戏台的尺寸,散发着陈旧木头和潮湿石头的腐朽气息。纵横交错的银丝在摇曳的血色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粘腻的金属光泽,如同某种巨大昆虫布下的天罗地网。每一根银丝末端,都吊着一个凝固在死亡瞬间的“人”形。
它们——不,他们——穿着残破褪色、被血浆浸透到近乎发黑的戏装:蟒袍上盘踞的巨龙只剩狰狞的断爪,花旦的水袖撕裂成褴褛的布条,武生的靠旗歪斜折断。身体被银丝以极其残酷的角度牢牢捆缚、悬吊,双脚离地,姿态扭曲得如同被顽童恶意扯断关节的木偶,又像是某种献祭仪式的定格。
大部分脸孔向下低垂,沾满血污和尘土的长发遮住了面容,只能从那绷紧得如同石块、毫无生气的肢体轮廓,以及空气中浓得几乎让人窒息、混合着尸臭与陈旧血腥的腐朽气息中,感受到纯粹而绝对的死亡。
江殇对此视若无睹,仿佛那些悬吊的不过是褪色的布景道具。他拉着林墨,毫不停顿地绕过祭坛侧面布满滑腻青苔、湿冷得刺骨的陡峭石阶,走向戏台后方一个黑魆魆的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等待着吞噬一切误入者。
刚一踏入后台入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无数气味的恶浪便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林墨的脸上、口鼻中,瞬间让他窒息!
浓得呛人、甜腻得发齁的脂粉油彩味,仿佛积攒了百年未曾散去;浓烈刺鼻的樟脑和防虫药粉的气息,混合着木头腐烂的霉味。
更深处,是陈年血迹干涸后特有的铁锈腥气,而后共同混合成一种令人肠胃疯狂翻搅的恶臭,所有这一切,又被一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冰冷刺骨、带着水腥气的湿寒所包裹、浸润,形成一股粘稠、沉重、仿佛有生命的魔障,死死堵在肺里。
光线极其昏暗,仅有几盏挂在嶙峋石壁凹龛里的长明油灯,跳跃着黄豆粒大小的惨绿火苗,那光芒微弱、摇曳不定,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无边的阴影切割成更加怪诞、扭曲、不断晃动的恐怖形状,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费力。
“滴答……滴答……”
冰冷的水滴,从头顶倒悬的、如同獠牙般的石笋尖端凝结、坠落,砸在脚下棱角分明的碎石地上,发出空洞而瘆人的回响,在这片死寂中如同催命的鼓点。脚下踩着的不是木板,而是冰冷、坚硬、布满尖锐棱角的碎石地,硌得林墨脚底生疼。
“呜……咳咳咳……”
浓烈到极致的恶臭和腐朽气息终于彻底冲垮了林墨的忍耐极限,他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部痉挛着,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极度的恐惧、恶心和窒息感让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江殇那只如同铁铸般的手死死拖拽着才没有瘫倒在地。
江殇抓着他手臂的手如同烧红的铁钳,没有丝毫放松,力道甚至因林墨徒劳的挣扎而更重了几分,指节深陷进皮肉里。
林墨痛苦地抽气,身体被拖得踉跄,几乎悬空。江殇脚步丝毫未停,甚至更快,只是在林墨又一次因脚下湿滑而即将摔倒时,那铁钳般的手猛地向上提拽了一下,粗暴地将他重新拉直,动作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力。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在昏暗光线中如同淬毒寒星的眼睛,冰冷地扫过林墨涕泪横流、因恐惧和窒息而扭曲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仿佛只是在看一件物品。
然而,在目光掠过林墨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那苍白唇瓣上被他自己咬出的血痕时,江殇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手臂上传来的分量轻得不像一个成年男子,脆弱得像一捧随时会碎裂的雪,这触感莫名地让他心头掠过一丝烦躁——一种对“材料”过于脆弱、可能无法承受后续锤炼的烦躁?
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点味道就受不住了?”
江殇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嘲弄,穿透了林墨痛苦的喘息,
“后面还有更‘热闹’的……保管你这官宦少爷……开眼。”
他说完,猛地转回头,不再看那张狼狈的脸,拖行的脚步更快,仿佛要将心头那点无端的烦躁甩在身后。
江殇的话音刚落,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阴冷、仿佛沉淀了无数怨念的死气,从前方的黑暗中如同潮水般弥漫过来,让林墨瞬间汗毛倒竖,连干呕都停滞了。
他强迫自己抬起模糊的泪眼,望向那片如同深渊巨口的后台深处。借着摇曳不定、愈发惨绿的微弱灯光,他看到了比外面祭坛更恐怖的地狱绘图!
那里悬挂着更多、更密集的穿戏服的尸体!与外面祭坛上高高吊起的姿态不同,这些尸体离地面更近,仿佛被随意“摆放”着。有的尸体被银丝从肩胛骨甚至天灵盖穿透,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有的则直接“坐”在一堆同样积满灰尘的破旧箱笼上,身体前倾,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被遗忘在角落;一些尸体身上的戏服似乎略新一些,但无一例外被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污渍浸透、板结,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光泽。
就在这片尸林血海、地狱绘图般场景的中央,在那片悬挂尸体最密集的区域前方不远,一块相对“干净”的小小空地上——
一个人影,静默地坐在一张蒙着厚厚灰尘、椅背雕刻着模糊不清花鸟纹的太师椅上。
他背对着入口的方向,身量纤细得近乎脆弱,穿着一袭洗得发白、几乎褪尽了所有颜色、带着陈旧水渍的青布衫子。长发松松垮垮地用一根看不出材质的黑色细绳结成一束,随意地垂在清瘦单薄的颈后,几缕碎发散落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颈侧。
他怀里,抱着一把通体乌黑、形制古朴得近乎原始的琵琶。琵琶背板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非金非木的金属冷光,如同深渊中凝结的寒冰。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只能用那件宽大的青布衫勾勒出单薄得近乎嶙峋的肩胛骨轮廓。一双纤细的、骨节分明得异常清晰的手,苍白得毫无血色,轻轻搭在同样漆黑如墨、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琴弦上。那双手的安静,与周围环境的恐怖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死寂。无边的死寂笼罩着这片空间,连水滴声都消失了,只有若有若无的尸臭在弥漫。
“铮......”
一声极轻、极冷、如同冰晶碎裂般的拨弦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凝固的恐怖。那声音短促、清寒,带着一股隔绝人世、冻结时空的冰冷寂静,如同夜半荒冢之上凝结的第一滴霜露坠入深潭,瞬间穿透了后台浓稠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和血腥味,清晰地、冰冷地,刺入林墨的耳膜,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拨弦的余音在死寂中袅袅散开,留下几不可察的、冰冷的涟漪。
那青衫身影——依旧纹丝未动,甚至连低垂的头颅角度都未曾改变一分。
江殇拉着林墨的脚步,就停在距离游蛉子和那悬吊女尸不过数步之遥的地方。浓烈的尸臭几乎凝成实质。他终于松开了那只如同铁钳般、几乎捏碎林墨臂骨的手。
“呼……嗬……”林墨猛地吸入一大口混杂着恶臭的冰冷空气,如同溺水者获救,剧烈地咳嗽喘息起来,被捏得麻木刺痛的手臂无力地垂落。
他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远离这片尸山血海,远离那个坐在尸丛中拨弄冰冷琵琶的诡异身影,但脚下如同踩在棉花上,踉跄了一下。
江殇的目光,如同黑暗中的鹰隼,越过悬吊的残破肢体、腐烂的断臂和晃荡的尸体,牢牢锁定在那个清冷孤绝的拨弦背影上。他唇角的猩红朱砂痕,在惨绿摇曳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血痂,刺目而妖异。
“游蛉子,来客人了。”
江殇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在这死寂的后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激起清晰、冰冷、带着回音的音波,层层荡开。
那个被唤作“游蛉子”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
很细微。只是搭在漆黑琴弦上的、那几根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几根紧绷的琴弦,在他指尖下,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弦鸣。
他懒懒的抬起头,微微抬目,那眉梢却骤然簇起。
“怎么一股血饕餮的味道”
“鼻子真灵”
江殇指了指坐在地上的林墨
“这家伙,血麒麟的活祭品,不过被我虎口夺食了”
听到这,游蛉子的眉梢簇的更紧了,却见他皱着眉头,
他缓缓放下拨弦的手指,那声催促的琵琶余音在粘稠的空气中袅袅消散。
抱着那把漆黑的琵琶,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过狼狈不堪、几乎瘫软的林墨,最后定格在江殇身上,尤其是他焦黑的戏袍前襟和明显负伤的手掌。
“这就是你‘虎口夺食’抢回来的‘东西’?”
游蛉子的声音清泠泠泠,如同冰泉滴落,听不出情绪,但那句“东西”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审视。
江殇终于松开了那只如同铁钳般、几乎捏碎林墨臂骨的手。他挺直背脊,无视伤痛带来的虚弱,迎上游蛉子的目光,眼神锐利而强势:
“管好你自己就好,仪式的时候记得护住‘它’的魂,别让这点火星子还没烧起来就灭了。”
他刻意加重了“它”字,像是在划清界限。
螟蛉子抱着琵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深黑的瞳孔中暗流涌动。他不再看江殇,目光重新落回昏迷的林墨身上,那眼神深处翻涌起一丝更深的探究和……被那句“火种”和“它”激起的、冰冷的、无声的挑战。
他没再说话,只是抱着琵琶,如同融入背景的阴影。一甩袖,便向屋内走去。
江殇似乎并不期待回应。他那双深不见底、映着惨绿灯苗的眸子转向林墨,目光如同浸了寒泉的针,精准地刺入林墨恐惧的眼底,攫住他每一丝颤栗的灵魂。
“傩面如火毒,”
江殇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而冰冷的韵律,如同古老的傩祭咒文在青石板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敲打着死寂的空气,
“一旦被烙下印记,便如附骨之疽,日夜焚烧神魂,直至……灵光耗尽,躯壳化为‘傩偶’,悬于祭台,永镇此域,但这总好过被那家伙吞了,是不是?”
不知怎的,林墨似乎从江殇的脸上看出一丝笑意。
江殇微微侧头,下颌那道猩红的朱砂痕在绿光下如同凝固的血痂。
他的视线掠过林墨颈侧那点微不可察的血朱砂,
“这傩面,需以傩舞者心头精血为引,以情执为其燃料,方能……封其戾眼。否则,”
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寒风刮过冰面,
“傩面开眼,怨戾冲霄,所见生灵……尽成血食。”
下巴微抬,示意入口的方向,那里是悬挂着无数扭曲尸体的恐怖祭坛。
“外面那些‘傩偶’,”
江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漠然,仿佛在谈论朽木顽石,
“皆是前尘烙印未净的‘残蜕’。需以‘傩灯火’长明不息,方能镇住那点未熄的‘情执’余烬。不然……”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毫无温度的弧度,
“待到夜半子时,傩律最弱之际,残蜕中的执念便会……如鬼火复燃,驱着那僵死的躯壳,重演生前最痴、最癫、最痛的那一幕……唱得这镜花镇,永无宁日。”
他的话语顿了顿,后台浓烈的尸臭、香灰和血腥味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压得林墨喘不过气。江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再次细细划过林墨苍白如纸的脸颊,掠过他因恐惧而滚动的喉结,最终深深刺入那双写满绝望的眼瞳深处。
“你既能引动血麒麟,”
江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神祇降谕般的威严与残酷,
“想必也必能受的住傩面的侵蚀。”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张被油彩污迹和猩红朱砂勾勒得如同古老傩神的面孔,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逼至林墨眼前。浓烈的混合气味直冲林墨口鼻,他伸出了孔武有力的手,把林墨拖上祭坛。
“真是副好身子,与其便宜了血麒麟,倒不如留下来,补上这傩班空缺的……‘新傩面’。”
江殇的视线如同冰冷的秤砣,掂量着林墨的每一寸骨肉,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用于神圣血祭的牺牲。
他冰冷的视线扫过林墨,最终落向后台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黑暗——那里悬挂的尸体层层叠叠,姿态各异,在惨绿灯光下投下扭曲变形的巨大阴影。
江殇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耳语的森然,
“让你……成为他们中的一一员”。
“铮…铮铮铮铮……”
前方暗影中,那冰冷的琵琶弦音骤然炸响!不再是之前的断续清冷,而是急如密雨、冷似寒冰的轮指连拨!
声音短促、尖锐、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催促节奏,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森森白骨上疯狂刮擦,又似傩仪中召唤新魂归位的引魂调,死死咬住江殇话语的尾音,发出不容置疑的冰冷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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