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谢宁之身上经常披着大氅,茶室的咳声日渐频繁。
沈相楠倚在卧房窗前,抬头能瞧见高处隐在长竹中的那人轮廓,是比自己刚入宫时瘦了些,再这样瘦下去就该见骨了。
等能够将谢宁之的面容无余望尽眼底时,沈相楠才发现他的脸色也太过苍白了,只有唇上有些许血色,不过也是衬得人更憔悴。
难怪谢宁之最近来往平京书院和东宫的次数开始骤减。
沈相楠将外衣脱下,怕带寒气入室,他问谢宁之:“先生找大夫看过没有?”
谢宁之吹散浮在茶上的热气,“陈年旧疾,入冬手脚会有些凉,多喝热茶就暖了。”
沈相楠走到谢宁之对面坐下,谢宁之会对自己的病情避而不谈,沈相楠每次点到为止,没有刻意追问,佯装若无其事接过谢宁之递来的茶。
谢宁之开口:“今日刚好无事,一会带你在宫里走走?”
杯口还堵在沈相楠唇间,听到这句话沈相楠差点忘记茶水入口,刚要开口说话就措不及防被呛到,这下咳生咳死的人换作是他自己。
谢宁之轻言浅笑:“不愿意倒也不必如此。”
“没有的事,先生不必勉强,宫里的路我已经很熟悉了。”沈相楠一手捂面,一手扇风,他已经数不清被茶水烫过多少次。
谢宁之柔声说:“你不必将我看作是病入膏肓,不过不喜冬日才懒得行走。”
“算算日子,郭安止快回来了,你可以来恭廉殿参加会谈,这是陛下默许的。”
沈相楠捕捉到词汇,“恭廉殿的会谈?”
沈相楠开始想象那画面,分别掌握宣国命脉的五人齐聚恭廉殿,不知下一刻多少人的命运会在谈笑风生间改变。
光是想想那场面的压迫感就使沈相楠想逃离,但是又着实好奇五人会谈论什么样的内容。
沈相楠面露惆怅之色,谢宁之将他的思绪看穿,“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你要把对恭廉殿的期待放低。”
沈相楠将茶一口饮尽,下定决心似的应允道:“好,我去。”
“我也陪先生出去走走。”
不同刚入宫的忐忑未知和平日的急切忙碌,今日他与谢宁之缓缓同行,不为公务,只是散心。
沈相楠抬头能看见青瓦上被风蚀残留的些许纹路,看见极其稀奇古怪的形状时,沈相楠便会驻足辨认。
谢宁之则会捧着手炉停下,安静等待他看清后才继续与他并肩而行。
“原来宫里每一片砖瓦都是不同的。”沈相楠对谢宁之说,言毕又转头注视上方。
“还有脚底下的石板,靠墙角的有些起翘,走过上方容易摇晃,先生以后可当心些,小心摔到自己。”沈相楠伸手指向后方,将那些石板一一示意给谢宁之看。
“需要当心的是你。”谢宁之回过沈相楠的好意,“我在宫里走过的路可比你长。”
“是吗?”
沈相楠看向谢宁之,寒风忽过,吹起谢宁之几缕青丝飘动,他依然穿着朴素,不爱佩缀带。
病中的谢宁之比往日还要苍白几分,宛如一尊白玉雕像般精致且疏离。
如若不是亲眼看过,沈相楠很难将那副画像上鲜活的一人与谢宁之联系在一起。
沈相楠愣神几秒,三两步走到谢宁之面前,谢宁之被他动作一吓,手指不自觉用力扣紧手炉,面容不为所动对上沈相楠的目光。
“先生身上的药味愈发重了。”沈相楠嗅了嗅,明明还没有之前几次的距离来得近,谢宁之身上的药草味却更加明显。
谢宁之问他:“你突然这样做什么?”
“有没有人夸过先生实在是生得一副好面貌。”沈相楠眯起眼打量片刻,随后直身,“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如果从前没人敢说,那由我今日来说,如果从前有人说过,那多我一言不多。”
“先生,你是真的很好看啊,画像上好看,近在眼前更好看。”
沈相楠笑起时眉眼如月牙弯弯,仿若划破寒风的璨星,能消融心中冰凉。
谢宁之将他的笑意尽收眼底,心里居然生起莫名暖意。
沈相楠的脑门被不轻不重弹了一下,谢宁之径直略过他向前走。
“不懂规矩。”
沈相楠捂住脑门,嘶声不断,加快步伐追上谢宁之,他看向谢宁之发间单一的白玉簪,终于问出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先生好像很少佩缀带,是不喜吗?”
宣国朝臣以发佩缀带为荣,带缀发后,时刻铭记为天地立命。
沈相楠自入宫以来,就不曾看过谢宁之佩缀带,以谢宁之如今的身份资历,不可能未得缀带。
谢宁之解释:“太过麻烦便不想佩,如今早已习惯,就干脆不佩缀带了。”
“哪有隶国的发饰繁琐?那么多银丝绕小辫,每天得多早起来编辫子?宣国臣子佩缀带是陛下的恩赐,那隶国的发饰是有什么讲究吗?”
沈相楠想起那副画像上谢宁之的全身上下可谓是流光溢彩,再看眼前之人衣着简朴,发间无数银丝更是再也未见,不由感慨先生如今还算是落魄了。
“你倒是一点不避讳,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谢宁之很久没听人问起隶国的习俗,他的学生或有好奇也不敢真当他的面重提旧事,沈相楠满腔的疑问藏不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陛下都不在意先生佩不佩缀带,我想先生大度,不会和我计较这个问题吧。”
“再说学生提问,做先生的不该知无不言吗。”沈相楠陪上笑脸,半撒娇半哄,不知不觉靠上谢宁之,几乎是要黏在他身上。
谢宁之并起两指,毫不留情将沈相楠即将贴近的脑门移开。
“好好说话。”
沈相楠闭嘴,装作无辜看向谢宁之,谢宁之没有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沈相楠见状,叹气一声,只能不情不愿跟上。
不过谢宁之没有避而不谈,待沈相楠靠近时,谢宁之重新开口。
“在隶国,男女老少皆系发辫,意为平安顺遂,长生如意。未嫁娶的男女子发间系银白细丝,成亲当天便系红丝,成家后系五彩细丝,祈愿生活多彩,幸福美满。”
谢宁之平静述说着,仿佛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久远习俗。
“隶国居然有如此性情烂漫的习俗,比起宣国倒是多几分人情味,真想亲眼所见。”沈相楠如实说。
“如今隶国遗址,也再难见往日寻常发饰,久而久之,这风俗就要被淡忘。”
沈相楠意味深长地说:“或许哪天,我能在先生这里见到呢?”
“留恋往昔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有人拿此事参我,我就在陛下面前说是你撺掇。”谢宁之幽幽道。
“对啊,可把那些爱嚼舌根的给忘记了。”沈相楠压低嗓音,俯耳对谢宁之悄声说:“那先生可以偷偷在竹舍编,我学着给先生编。”
谢宁之闻言,用十分怪异的神情和沈相楠对视。
沈相楠见他如此,立刻正颜,开始道歉:“是我说错话了吗?开个玩笑,先生不要在意。”
谢宁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喟叹一声。
沈相楠见他沉默,开始莫名慌乱起来:“先生我错了,我以后不乱说话了。”
“先生生气了吗?”
谢宁之调整好神色,柔声说:“不至于。”
沈相楠松下一口气,他几乎没有见过谢宁之动气的模样,也不知晓谢宁之会为什么生气。
在他心里,谢宁之好像并不会在意任何东西。
沈相楠心想,若是谢宁之真能干脆利落的放下往昔,绥永十八年,谢宁之便不会还系辫。
若是因为惧怕流言,谢宁之如今不佩缀带,依然我行我素,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畏人言的样子。
如今的谢宁之,不着故服也不佩缀带,更像是进退两难。
上前一步,割舍不下故国情怀,后退一步,早无乡土月圆,固步自封于狭隘其中,或许还能得分寸喘息之地。
如果是这样的话,先生会感到累吗?沈相楠很想问,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二人默然行走一段距离,阵阵铃声隐约进风声,连绵不绝,在耳边愈发清脆可晰。
不远处,道路转角而来一步辇,四面帷幔笼罩将其中人影模糊,前有二人提宫灯开路,握柄尾处缀着凤凰花形的铃铛随步伐不断作响,步辇前后有不少人跟随,想来此人身份不低。
“那位是?”沈相楠第一次在宫里碰见步辇,不由得被吸引住目光仔细端详眼前逐渐靠近的华贵之物。
谢宁之说:“樊栖阁的一位贵人。”
沈相楠问:“没有姓名?没有封号?”
步辇将至眼前,谢宁之垂眸,沈相楠随之低头,随行纷纷回礼,沈相楠忍不住悄悄睨见帷幔其中轮廓。
“嗯?”
沈相楠怀疑是自己没有看清,在步辇离去之际忍不住偷看几眼,反复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测。
那步辇终究愈行愈远,实在望不清其中人影。
他回头与谢宁之对视,眼中还留余刚才的不可置信,语气带有几分吃惊:“我若是没有看错的话……
“那人竟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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