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楠回到竹舍时,谢宁之还未休息,他侧首瞧见沈相楠脱去外袍正准备迈进内室,谢宁之抬手把他挡在玄关处,说:“先去沐浴。”
沈相楠的外袍还托在手上,于是乎凑近仔细闻了闻,特别淡的酒味,谢宁之是怎么闻到的?
“先生这般不喜酒。”沈相楠说着,慢悠悠走去浴室,顺手将窗阖好。
虽然还没入冬,但风已经带凉,谢宁之最近犯起咳疾,每每咳嗽时便用手遮面将声量降到极低。
不过他咳嗽的频率愈发多了起来,难免被沈相楠留意。
沐浴完沈相楠重新进入内室,桌上摆着一碗甜粥,还冒着白气。
沈相楠早已习惯谢宁之细致入极的照料,他双手捧起甜粥,入口温度刚好。
见谢宁之没有打算理睬自己的意思,一向忍不住安静的沈相楠主动开口:“看惠王殿下好像很喜欢先生酿的酒。”
谢宁之悠悠将茶水送入口中,良久,反问道:“那你呢?”
沈相楠手里还端着那碗粥,一只手撑在榻上,笑说:“很香,很好喝,和我之前喝过的酒都不一样。”
“先生如果不考虑开酒坊,那真是宣朝子民的损失。”
谢宁之不谢他夸赞,只道:“油嘴滑舌。”
谢宁之敛起双眸,“我已经很久没有酿过酒,都有些忘记该怎么酿了,院子里的酒是初来竹舍时埋下的,喝完就不会再有。”
“毕竟之前酿过嘛,忘记的话,再重新记起就好了,这不难吧。”沈相楠随性说,“这么好的酒,可不能只留下这些。”
谢宁之重复这句话:“忘记的话,再重新记起就好了?”
沈相楠漫不经心说:“是啊,人和事,哪有那么容易被遗忘的。”
谢宁之重新注视沈相楠,沈相楠喝着粥,三心二意望向窗外竹景,没有注意到谢宁之晦暗的目光。
一碗粥见底,沈相楠将空碗放置在桌上,双手环住头,漫不经心靠在榻上,“先生就不问问,惠王同我说了什么?”
谢宁之道:“你想说便说,不想说我不会问。”
沈相楠感慨如今他能够在宫里交心攀谈的人估计只有谢宁之,不同他说话的话,自己早晚要被憋死。
“惠王似乎需要我的投诚。”沈相楠简言易赅,“他同我说了容王的死因。”
谢宁之神色自若,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那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没想过。”沈相楠诚实说,“宫中利益纠葛颇深,世家和皇室早就融为一体,难以分割。”
“我想随心而走,只是一旦身在局中,好像一切变得身不由己,或许还没能有机会实现心中所想,就将万劫不复。”
恨意让沈相楠走过很远,他不恐惧死亡,所以他辗转世家子弟之中,表面觥筹交错,阿谀奉承,背过身将他们的嘴脸记在心里,支撑他走至今日。
倘若自己陷入万丈深渊,会有人愿意护他重见柳暗花明吗?
沈相楠想到谢宁之是东宫的先生,将来的太傅,他的身后是宣国万千书生,谢宁之有选择两袖清风的权利,自己却卑微如浮萍。
周思颐的话让他开始思考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筹码应对未知的对手,想要上擂台,起码先进场。
谢宁之认真等待他的下文,见他没有继续开口,便说:“将来如何,如今皆是你自顾自的猜想而已,不要忘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大胆向前走就是。”
沈相楠又想起无数午夜梦回,少年的声音在须臾间一闪而过。
“往前走,不要回头。”
沈相楠没有见过少年的模样,槐树苍劲高大,红丝挽留清风,黄昏和少年的身形一同坠入沈相楠的梦里,随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逐渐模糊不清。
“我好像知道要如何选择了。”沈相楠从思绪中回神,恍惚间,他不知觉说:“先生,你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谢宁之的目光依然停留于沈相楠的面容之上:“是吗?”
“嗯,不是样貌像,说实话,我没见过他长什么样,但是你们带给我的感觉很像。”
“好像有先生在,我就可以义无反顾走下去,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沈相楠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对谢宁之说的。
沈相楠随口一问,“先生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他觉得谢宁之始终都是这样,这样的温暖是真切存在的,如同薄雾一般,清晨清晰入目,却始终触碰不见。
“你觉得我做的这些就算对你好了是吗?”谢宁之轻笑,“那你还挺好满足的。”
“自从父母走后,我已经忘记每天醒来就有一碗清粥放在桌前,回家时有人点灯等候的感觉,多让人留恋。”
沈相楠的嘴角浅浅扬起,“这样的感觉真好,好到想让人成亲了。”
谢宁之:“想成亲了?”
沈相楠摇头,他其实没有成家的想法,但是他渴望有家的感觉。
一家三口睡在略显拥挤的炕头上,天还未亮,父亲窸窸窣窣起身,他总会随之醒来,此时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再睡一会儿。
沈相楠后来想,如果他知道要与父母这么早分别,他就不会贪恋美梦,而是多看父母两眼,他已经快要忘记父母的模样,只剩下刺目的鲜红和那场大雨。
人和事,真的不会那么轻易被遗忘吗?
那为什么人影逐渐模糊,而痛苦依然长久。
“现在这样就很好。”沈相楠不贪心,“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成家太过麻烦,国无太平岁宴,何谈月圆家宴?”
谢宁之从容评价沈相楠舍家为国的言论:“你这一句话可得罪了很多人。”
沈相楠不禁感到好奇:“先生如今二十有五六了吧,怎么不想着成家?我没记错的话唐相与先生一般大,孩子都上平京书院了呢。”
谢宁之将剩下的茶水倒净,起身离座:“或许和你一样吧。”
沈相楠一如既往对谢宁之道来:“先生好梦啊。”
“好梦。”
卧房门轻合,谢宁之的手掌没有离开,虚力扶靠于门上,他就着冰冷的木门隔开与沈相楠的视线,五指逐渐收紧。
“人和事,哪有那么容易被遗忘的?”
稚气的面容如远山上的云雾干净,遥远。
“来许愿吧。”
红丝带躺在小小手心,随着清风微微晃动。
“我心昭昭。”
清隽伶俐的五官逐渐覆盖闪烁的双瞳,与面前的记忆重叠。
朱门里犹如无际深海,不辨前路,一条孤舟漂泊澎湃之中,摇摇欲坠,漫漫寂寥,独自飘向不知何方的结局。
谢宁之没有那么好,他有私心,有贪念。
如果沈相楠也被困在这里,他只能游向这支孤舟,和谢宁之相靠取暖。
到那时谢宁之不再是孤身一人,他们唯有彼此相伴。
“谁的生辰八字?”
唐梧念在一堆书卷中伸出手,握住谢宁之亲手递来的那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条。
她仔细看了两眼,随后立即起身向身后无数琉璃制牌走去,踱步良久,她回头沉声告诉谢宁之:“此人能入恭廉殿。”
“我得好好算算,极好的命格,能兴国运。”
唐梧念双手胡乱整理卷轴,目无章法地寻找什么,忽然她双手一停,抬头看向谢宁之说:“你决意留在宣国,不会就是因为他吧?”
谢宁之只说:“我不谙此道,不过写了一张生辰八字,其余全然不晓。”
“那你来问什么?问姻缘啊?”
唐梧念回想谢宁之的生辰八字,再看看手中纸条,“恭廉殿的人,多少带点情事坎坷,我们是替宣国做事的,桃花不好很正常,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宁之摇摇头,“缘分顺其自然便好,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蹉跎在巷里过一辈子。”
唐梧念说:“你有空操心人家的一辈子,那谁来管管你的一辈子。”
唐梧念更加确定手中是谁人的生辰八字,“当年不是决定云游四方吗?兄长说你是因为他才留下来的。”
“你说巧不巧,已经很久没有人管过奉洁堂了,刚巧闹这一次就碰见你,还真是有缘。”
“我很好奇,陛下当初可是亲自留你不住,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心甘情愿困在这里?”
琉璃牌被撞进殿中的微风吹起,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罢了。”
谢宁之出生在隶国,从小他穿着隶国的衣饰长大,他的父亲是隶国名不经传的宗室,他的母亲则是宣国长公主,当今陛下的亲姐姐。
他是流着宣国和隶国血液的私生子。
银丝白带系在他的发间,他在隶国无忧无虑度过十二年,除了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外,那或许是谢宁之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他并不知晓在安宁院落之外整个隶国败絮其中,世家宗族的杯觥交错下是战场的累累白骨,是百姓的哀嚎遍野。
氏族苦苦维持表面奢靡繁荣,葡萄美酒麻痹众人神经,彩丝绸带蒙盖无数双眼。
忠臣尽言,试图唤醒装睡的统治者,无一不被屠杀。
将士浴血,用身躯护住背后家园,不过徒劳。
三年,谢宁之看尽千疮百孔的隶国,他也曾经为之努力过,最终得来的不过是一具冰冷的棺椁。
他的父亲牺牲在谏言的路上,谢宁之那时候方才得知昏庸无能的君主之下多少人前仆后继不过飞蛾扑火,年少的他亦在这条路上磕的头破血流。
皑皑无垠的碎琼乱玉笼罩在隶国之上,由疏至密,从四面八方纷纷扬扬侵略每一寸空白,无边无际。
漫无边际的积雪下唯有他孑然一身,有如断雁孤鸿。独山兀在咫尺,一身玄衣踽踽行往。
风雪催得心跳愈快,少年清瘦的身影在山前显得格外渺茫,大雪覆满他身,双手逐渐乌青,少年没有停下脚步,毅然向山头走去。
被大雪侵袭的隶国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停留,此刻钟声撕破天地,笼盖风雪撞进千家万户。
“万宁钟被敲响了?”
“是谁去敲万宁钟?不要命了?”
“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一……
二……
三……
万宁钟不断被敲响,少年的身躯与万宁钟相比如此弱小,麻绳磨破少年稚嫩的手掌,擦出鲜血又在冰天雪地里凝结成霜,逐渐染红手中的绳索。
一……
二……
三……
城门终被攻城车撞破,积雪上留下无数脚印与车辙的痕迹,火光照耀整个隶国皇都,京城百姓四处逃窜,皇城中,昔日高高在上的众人抱头藏匿在桌下瑟瑟发抖。
万宁钟声熄落,少年跪倒在地上,止不住的喘息着,他还想起身握住那根绳索,全身气力仿佛消磨殆尽,怎么也支撑不起他的身体。
明明近在眼前的绳索却怎么也抓不住,眼前一片湿润,不知道是融化的雪,还是他留下的泪。
那一年,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眼前陌生的女子穿着的是谢宁之不熟悉的衣饰,四周的一切让谢宁之感到陌生。
这是他初次来到宣国,他依然坚持在发间编织银丝白带,不肯换下隶国的旧服。
他在平京书院认识唐云谨,彼时唐云谨正拜师太傅门下,二人常在东宫行走。
谢宁之不喜欢待在宫中,异样的眼光,琐碎的人言,无一不有他的姓名。
后来他开始独自游走宣国的许多地方,其中包括百家巷。
他在百家巷得到一个愿望,谢宁之已经没有所愿,他便祝那位孩童平安长大。
两年后,长公主薨,谢宁之决定云游四方,不再待在宫中,将要出行之际,他听见近处鼓声不息。
一……
二……
三……
秋叶悉数落下,犹如那夜不绝白雪,谢宁之仿佛能听见钟声贯彻耳际,少年彼此的身影在眼前重合。
奉洁堂上,少年白纸黑纸一笔一画写下姓名。
沈相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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