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沈相楠驻足在傅与的住处门前,物是人非,啜泣声四起,白布随风飘动,沈相楠犹豫再三,还是迈过门栏,拿起三炷香点燃,朝傅与的灵位祭拜。
将香插好后,沈相楠回头看见有一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子,面色清瘦,双眼红肿,身着麻衣,眼神空洞呆滞注视着前方。
沈相楠唤她:“傅英。”
傅英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缓缓抬头,认出面前的模样是谁后,她的眼里才逐渐有了一丝神色:“沈公子?你是来送我哥哥最后一程的吗?”
沈相楠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傅英言语里尽是疲惫,好像有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听哥哥提起你如今过得很好,可能再也不能给我画那些话本子看了。”
“你若是不嫌弃,我闲暇时挑着有意思的故事再画给你看看。”沈相楠从怀里掏出一块麻布,递给傅英。
傅英双手接过,麻布上墨迹模糊,待她看清麻布上的字迹时,她的身体剧烈颤抖,泪水大颗大颗滑落。
吾妹安好,见信如晤。
最近有没有好好睡觉?有没有好好吃饭?
你要记得再长胖些,新娘子瘦的干巴巴穿嫁衣可不好看。
兄长十分抱歉,拖延你的婚期,也不能亲眼看见你出嫁的样子,不过我知道我的妹妹会是那日全天下最好看的新娘子。
莫要日夜伤心,崔二会疼爱你如兄长视你作珠宝。
兄长亦会庇佑你安康长乐。
长兄傅与书。
傅英泣不成声,手指紧紧攥住那残破薄如蝉翼的麻布,嘴里喃喃说:“这是,这是……”
沈相楠告诉她:“他本想让我转告你,我说不如让他亲自写给你,就当作是来日的慰藉,愿你能从此向前看。”
傅英失声痛哭,两眼摩挲望向灵位,祈盼兄长还能同他说话,可是亲人已逝,逝者不可追。
沈相楠静静等待傅英的哭声弱下,她将麻布如珍宝握在胸口,抹去脸上泪水,竭力平复对沈相楠开口:“我知道兄长是因谁含冤而亡的。”
傅英的眼里泛起戾色的目光,“我就等着有朝一日,他从高台跌落之时,我必会竖起刀剑,焚烧烈火,让他跌进十八层地狱。”
沈相楠出言提醒,“一年孝期,皆是变数。”
傅英说:“沈公子不必为我担忧,崔老侯爷做主的婚事,没人能变动。此仇不报,我愧对兄长爱护之恩。”
沈相楠离开时,白纸铜钱纷纷飘落,如冬日扬雪,他抬手接住一张薄纸钱,就着最近的烛火焚烧殆尽,随即叹了一口气。
此仇此恨,何时得报?
春三月,是沈相楠面圣的时候。
春考在即,谢宁之起得早归来晚,连三餐都未能按时吃完,唐相近日频繁出入太极殿,钦天监依旧杂乱不堪。
沈相楠如今自顾不暇,陛下喜怒无常,甚至连哪日面圣也未曾告知,沈相楠焦灼的问东问西,得到的结论是谁也不清楚陛下会出什么样的题考问沈相楠,他只能靠自己渡过这一关。
该来的总是会来,这日,谢宁之早起去了平京书院,竹舍门前聚集零散的陌生面孔,身着宫装,不佩缀带。
为首之人毕恭毕敬:“沈公子安好,奴是带沈公子进宫面圣的。”
沈相楠不知这日子何时会来,每日都将自己收拾得正经,好在今天没有偷懒,可给他把日子盼来了。
“不知公公如何称呼?”沈相楠随那人入宫,此人面目生疏,沈相楠从未见过,应该是近身服侍陛下的内官。
那人低头卑躬回道:“奴唤冯福云。”
沈相楠对他点头致意,“冯公公安好。”
冯福云领沈相楠到了太极殿门前,门童将太极殿门缓缓推开。
沈相楠掀起衣袍踏进殿宇,身边只剩下冯福云一人带他继续前行。
沈相楠不敢多看,直到冯福云停下脚步,屈膝跪地,双手扣头,恭敬道:“陛下,沈公子已经带到。”
没等沈相楠同他一起跪下,冯福云便起身低腰向前走去,沈相楠心里有点紧张,他咽下口水,不知现在该跪不该跪,又不敢随意抬眼,只能就着现在的姿势拱手。
“沈氏相楠,问陛下万岁安康,太平岁宴。”
“沈相楠,初次见面,不必过分紧张。”极具震慑力的声音从上至下传来,回荡在殿宇中。
“为何不抬起头来?”陛下语气十分温柔,不过沈相楠却并不能气定神闲。
没事的,这算什么,以后还得见大半辈子,习惯就好。
沈相楠慢慢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通天垂下的江山图,江山图后,珠链之下,是当朝皇帝,九五至尊。
虽然看不清面容,沈相楠也知道那目光正俯视自己。
沈相楠又立即低下头,不过他惊觉有异,将目光又上移几寸。
果不其然,珠链之下的江山图后还立起五道屏风,那屏风实在是没有什么遮挡的必要,沈相楠透过屏风就能知晓那是何人。
恭廉殿五座。
不同往常几人聚在一起聊家常时的样子,此时沈相楠倒觉得这才是他想象中恭廉殿的气势,无端的压迫感使他有点喘不上气来,明明该是熟悉万分,此时却令沈相楠觉得十足陌生。
“这五位你应该都见过了才是,怎么瞧着还是很生疏的样子。”绥永帝询问。
“陛下,或许该给他时间缓缓。”谢宁之一开口,沈相楠才觉得他狂跳的心逐渐开始平息,总算是没有刚才那般紧张。
“你们倒是有时间,朕可没有多少时间。沈相楠,他们一人给你出了一题,三炷香时间,燃尽即点评。”
沈相楠面前立即摆上桌椅笔墨,冯福云亲自点香,沈相楠看看那些题目,多半是同应试题无差,并不难答也不冗长难写,洋洋洒洒写完,香还未燃尽。
冯福云一一将答卷递上,殿内陷入一阵沉寂,过了许久,冯福云再将答卷递给陛下。
半晌,绥永帝展颜一笑,道:“他们对你倒是评价颇高。”
沈相楠闻言,心里莫名心虚起来,莫不是给我放水了?可是沈相楠真的答的很尽心尽力。
“若是放在春闱,你该是脱颖而出。”
听见这句话,沈相楠刚想松下一口气,圣言却不肯让他松懈:“最后一问,沈卿如何看待宣国如今世家垄阖,沉疴我太平岁宴一况。”
一滴汗从沈相楠额间滑落,一想到面前坐着的是谁,沈相楠觉得怎么答好像都不太妥当,这一题就是来为难沈相楠的。
沈相楠思索再三,决意随心而走。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无利我宣国之用,徒掠百姓食糜者,蠹虫也,当抽薪止沸,兴我太平岁宴。”
“梧念啊,你可真是给朕送了个好人才,也要夸谢先生教的好。”高堂之上,圣颜大悦,“把缀带拿来吧。”
冯福云点头,双手捧上木盒,那木盒里躺着的是绥永帝赐予沈相楠的缀带,龙椅旁的内官将绥永帝扶起,绥永帝摆摆手,缓缓步下玉阶。
沈相楠见状,双膝跪地,叩首以礼。
“好了好了,你们也就刚进来的时候讲这么大的规矩,你别看上面那几人现在安静得很,平时实在是太不正经,吵得朕头疼。”
沈相楠这会儿抬眼彻底看清了天子容貌,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此时眉目柔和看向沈相楠,竟然令沈相楠联想起慈爱一词。
“陛下别这么说,臣会心寒的。”
屏风撤去,唐梧念的面容同嗓音落进耳目,比起上一次见她好似又憔悴许多,她身旁落座的是谢宁之和唐云谨,沈相楠不过和谢宁之有几个时辰未碰面,此时却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沈相楠自下而上望过殿上五人,除去谢宁之依旧用白玉簪束发之外,其余四人正襟危坐,缀带各不相同佩在发间,心中不禁感慨太极殿此幕若是换天下任一学子瞧见都会心生荡漾,期盼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座椅。
“陛下,春日事多,我们可是十天半个月没有人能睡好觉了。”郭安止打着哈欠埋冤道。
这倒是沈相楠熟悉的恭廉殿的氛围。
“你看,能装半个时辰朕都得夸他们一句厉害。”绥永帝转头对沈相楠吐槽道,随即又言声斥责郭安止:“好了,正事还没做完呢。”
郭安止蹬大眼睛,满脸关我何事的样子。
“沈氏相楠,赐恭廉殿一席,现下先协理唐相议设民间学堂一事吧。”
沈相楠低头谢恩,在一阵恭喜声中只觉发间一坠,那缀带已经佩在自己发间。
待缀带不晃不动之后,沈相楠即刻抬头便能看见自己发间的一抹殷红,上有暗纹流动,分外显眼。
不同郭安止的刺目鲜红,沈相楠的缀带虽然薄如蝉翼清透,颜色却沉稳,是如百家巷许多愿望一样的红。
他的缀带在不同的角度下散出不同的光彩,好似湖水潋滟,荡漾不绝,沈相楠摇头晃脑,百看不厌,觉得十分新奇。
沈相楠内心淌过一阵暖意,未曾想真行至此路的心情如甘霖浇灌土地,晨曦照彻石碑,云开天明,好像前方漫漫长路有了一盏灯,再也不是漫无目的行走。
绥永帝笑问:“这缀带你可喜欢?”
沈相楠回过神,“很喜欢,谢陛下恩典,沈相楠惶恐,竟能得此殊荣。”
绥永帝继续说:“喜欢就好,你的缀带令朕甚是头疼,他们几个皆是朕看着长大的,起稿前朕还有些头绪。唯独你,朕从未与你相处过,不知你的作风,不知你的喜好,所以你的缀带是谢宁之亲自起的图。”
沈相楠意外地问:“是……先生的想法?”
沈相楠低头仔细看着自己的缀带,随后不由自主抬眼寻找谢宁之的身影,心里生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的猜想。
“陛下明明答应臣不会多说。”谢宁之不疾不徐站起身,悠然漫步朝沈相楠走来。
耳边谢宁之的脚步声清晰可见。
是少年随沈稚穿梭百家巷的青苔石板之间。
是除夕夜焰火升空绽放绚烂万千花雨。
是从天而降踏进木舟,仅差分毫便落入那人怀中。
是马车摇晃,心颤神动。
谢宁之来到沈相楠面前,双手将沈相楠扶起,目光对视之间,他笑着对沈相楠说:“很好看。”
春风本该杳无踪迹,此刻囚禁沈相楠于方寸之间,再不能移开半步。
沈相楠,你就沉溺在这春风里,不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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