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之回到竹舍的时候没有找到沈相楠,恭廉殿没有,平京书院也没有。
天色渐暗,朝阳暮残。
谢宁之手捧烛火,将沈相楠可能在宫里行过的路走遍。
平日里,沈相楠总是故意在东宫回竹舍的路上逗留,远远瞧见谢宁之便拙劣摸摸后脑,或者攥着衣边,笑容满面对他说:“好巧啊,先生,一起走吗?”
今日却遇不见他。
谢宁之独自走过一砖一瓦许多年,在沈相楠到来之后,他好似已经忘记从前他就是这样一人一影在萧风里回到竹舍。
他未曾想过,今日会为了找寻沈相楠,从头至尾把宫里的路再走上一遍。
可是人却没有找到。
“你先别着急,我已经让高迁去查了。”
唐梧念依旧是用脚拨开一条能走的路让谢宁之安稳落座,干脆利落将桌上的卷轴一股脑全扫干净之后,才面对谢宁之坐下。
“那么大个人,不可能就在宫里丢了,说不准是去哪里贪玩,玩累了就回家,你何必如此着急,倒像是真给他做父母似的。”
谢宁之一言不发,他的神色同往常无二,唐梧念却明白他此时是十分不安的。
谢宁之皱起眉,把他的担忧说出口:“我怕是傅家动手,要封他的口。”
唐梧念说:“傅立鸿再蠢也知晓进了恭廉殿的人动不得,傅国公可是老狐狸了,不会由着他真和恭廉殿对着干。”
“倒是沈相楠,他心灵太脆弱,傅立鸿那嘴什么肮脏话说不出口,虽然做的事挨不着他性命,但是他太会恶心人,我真怕他哪天受不住,一时想不开,那你……”
唐梧念本想掏心置腹一番,见谢宁之闻言认认真真看着她,她便硬生生把到嘴的话咽下肚。
你看,不论男子还是女子,一旦心有所系,模样总是对友人来说如此陌生。
“唐大人,谢先生。”
高迁火急火燎跑向钦天监,顾不得脚下横七竖八的卷轴,一脚踩一个准,本来就皱巴巴的卷轴此时更是惨不忍睹。
“你怎么回事!我到时候要找的东西全给你踩得稀巴烂了!”唐梧念大喝,其实她平时也没少干这种事。
高迁冤枉道:“哎呦大人,我是刚得到沈公子的消息可就快马加鞭赶过来,我听闻沈公子今早见过唐相,再之就是傅家那位,他……啊!”
没等高迁靠近二人,他就被一堆捆起的卷轴绊倒,四脚朝天向后摔去。
唐梧念两眼一闭,“你摔归摔,嘴别停,赶紧把话说完。”
高迁连声吸气,扶起腰欲哭无泪,缓好一会儿没有缓过来。
其他事来不及立即知晓,谢宁之只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高迁如实说:“黄昏时分就出宫去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手上只是抱着一个盒子,看着也不像是冲离家出走去的。”
高迁话语才落,谢宁之就立即起身,对唐梧念道了一句“多谢。”便匆匆绕开高迁离去。
高迁甚至连腰间的疼都没缓过来,谢宁之已经没了踪影。
“我第一次见谢先生着急成这样,我好像还没说沈公子去哪里了吧?谢先生!谢先生!”
高迁心里着急要起身去追谢宁之,无奈越着急越忙慌,脚下一踩又是跌了一大跤。
唐梧念揉了揉太阳穴,“别喊了,吵得要命。”
唐梧念重现把被撇在一边的卷轴重新懒散散堆回桌面,那方才勉强能入眼的须臾一角顷刻之间又显得嘈乱无比。
唐梧念:“谢宁之走的这么干脆,估计已经知道人在哪儿了。你让惠王府派一支人跟过去了吧。“
高迁:“我同惠王殿下说了没有八十遍也有五十遍,大人你放宽心,绝对出不了事。”
高迁好不容易能站直腰板讲话:“不过就是没了一个小孩,难不成沈公子真要傅家那谁一命换一命才成?”
“不过就是?”
唐梧念的眼神沉下几分,她本身就面冷,平日不苟言笑时就让身边人大气不敢喘一口,此时,高迁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命不久矣。
“若是有一天,你身边人遭受这般苦难,或许才能明白他为何如此怨恨自己的无能。”
高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几次开口觉得再找补也只会惹唐梧念想起往昔,最后讪讪低头拱手在一旁沉默无言。
唐梧念能理解沈相楠的痛楚。
原本以为只要攀到高处就能庇佑想护住的人,哪怕注定需要别离也无法阻止。
到头才发现自己依然不过无能为力四字,退而求次的朝夕相见也早已变为奢望。
唐梧念喟叹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愿他能想开点。”
谢宁之赶到百家巷时,家家户户早已没了灯火,他独自一人走进窄小的巷里,心里期盼在下一个转角能碰见那抹人影。
无奈事与愿违,阁楼找不到人,槐树下也找不到人。
“沈相楠,你究竟在哪里。”
百家巷,乱葬岗。
湿漉的泥泞沾满沈相楠的双手和袖口,他的膝盖处已经渗出斑斑血痕。
虽然知道在这里立碑无用,因为会被下一批将至亲埋葬在此地的人摧毁。
他的四周是数不清的倒下的木碑,有的才开始**,有的姓名早已经模糊不清,有的岌岌可危,稍微的动静就能碎成两半。
可是沈相楠还是执拗的拿着小刀,一笔一画刻下竹笑的名字,小心翼翼的,认真的,将竹笑安顿好。
面前摆着许多糖,还有一捆五铢钱,那是沈相楠没有给他的压岁钱。
从前,他抄的书再多,陪的酒再多,最后能在餐桌上添点荤腥已经是很好的结果。
除夕夜,他瞧见竹笑因收到谢宁之的红包而欢喜雀跃的神情,他便下定决心,等得了俸禄,往后每一年他都要给竹笑满满一捆压岁钱,而不再是可怜的三两铜板。
明明只要再熬过这一年就好了,明明只要……
沈相楠在这里独自坐了许久,从白天到黑夜,更深露重,他的发前逐渐凝起厚重的水汽。
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轻声,沈相楠像是受到莫大刺激似的猛一回头,露出的眼神里俱是警惕,一动不动瞪向来人。
四处漆黑,只有手心一点烛火勾勒描摹出谢宁之的脸眸。
看清来者是谁之后,沈相楠收敛警觉的目光,怔然愣在原地。
两人相视无言,若不是谢宁之的烛火还在摇曳,仿佛时间就在此刻消弭殆尽。
沈相楠说不出话,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被活生生堵回去,只能用力做出嘴型,从喉咙里艰难的发出几声呜咽。
“啊啊……啊啊啊……”
忽然失去声音的恐惧和无助涌上心头,沈相楠茫然抬起手,十指颤抖抚摸上自己的脖颈。
他不停使力想要发出声音,可惜回馈给他的不是往日自己熟悉的嗓音,而是喉咙嘶哑带来的疼痛。
他想唤一声谢宁之,却怎么也唤不出来。
谢宁之急切的询问先传进沈相楠耳中:“沈相楠,你怎么样?”
谢宁之看出他的异常,放下灯盏快步上前,顾不得衣袖是否沾上泥泞,双膝屈下,跪坐在沈相楠面前。
他方才靠近沈相楠,沈相楠就像濒临垂死的藤蔓,不顾一切攀上能够救活他的枝。
他胡乱去抓住谢宁之的手,指尖紧紧攥住谢宁之的手腕,喉间止不住发出呜咽声,他想对谢宁之说话。
谢宁之蹙眉安慰他道:“不着急,我在,我在听,你慢慢说。”
谢宁之想安抚眼前濒临崩溃的沈相楠,但是沈相楠死死将他的双手禁锢住,但凡意识到谢宁之有一点想抽离的迹象,他就收拢的更紧,紧到谢宁之有些吃痛,双眉皱得更深。
沈相楠努力发声许久无用,他难以置信垂下头,泪水簌簌往下滴落,马上沾湿谢了宁之的衣摆。
谢宁之想抬手替他擦泪,沈相楠却在那双温热的手心触及自己面庞时猛然放开谢宁之的手,谢宁之被他一推,险些倒地。
沈相楠推开谢宁之,随后几乎用了十成的力度不断刮挠喉间换来一阵又一阵的干呕,他的脖颈瞬间多出极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印。
谢宁之出言制止:“沈相楠!”
谢宁之被沈相楠电光火石之间的举动惊吓到,任凭他怎么去掰沈相楠的手,沈相楠还是不为所动。
直到沈相楠用力扼住自己的喉间,谢宁之终于忍无可忍对他怒道:“我让你惜命,你却执意作践自己!沈相楠,既然你这样不听话,那我就当没你这个学生,你今天是死是活都和我没有半点干系!”
说完,谢宁之放开手,欲要起身离开。
沈相楠感受到面前之人准备离他而去的动作,空虚惧意倏然侵袭全身,他不管不顾迅速用力将谢宁之一把拉回,两手向谢宁之肩后环去,随后紧紧将谢宁之扣进怀里。
太用力了,谢宁之甚至有点喘不上气,沈相楠将手收的越来越紧,他恨不得融进谢宁之怀里,融进谢宁之血里,让谢宁之就这样带他离去。
温热的气息吐露在谢宁之耳边:“不……不要……不要……走……”
艰难的一字字从沈相楠的喉间溢出,他开口的嗓音已经是和平日判若两人,沙哑的下一秒就要挤出血来。
谢宁之努力在沈相楠的禁锢里找到呼吸,像之前一样,摩挲沈相楠的后背安慰他。
“你不要走……”
沈相楠只是不断重复这句话,他实在是太害怕,谢宁之就这样真的把自己丢在这里,像十年前一样离去,留他一人困在百家巷的梦魇里。
谢宁之察觉沈相楠逐渐冷静下来,抬手抚摸沈相楠的后背安慰道:“你别随意糟践自己,我不会走的。”
沈相楠在谢宁之的肩处点头,但是依然没有要放开谢宁之的意思,谢宁之只能就着这样的姿势柔声问他:“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沈相楠的手逐渐松开,他直起身和谢宁之对视,努力放缓自己焦急迫切的情绪,缓缓张嘴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谢宁之拿出手帕,替他认真擦去脸上的泥泞和泪水。
谢宁之柔声道:“没事的,会没事的。”
沈相楠安静下来,看着谢宁之认真收拾他残破的模样。
擦拭好后,谢宁之将手帕收回,沈相楠的情绪已经相对冷静下来了,他本想比划什么意思,刚要准备抬起手,谢宁之却破天荒主动拥抱住他。
沈相楠的内心随谢宁之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感到震颤,还未等他的心跳跟上脑海一瞬空白,谢宁之随后的话语更是让他不敢置信。
“对不起,是我的错。”
沈相楠不明所以,为什么谢宁之要道歉?
“是我让你且待来日,或许你放手去做,就不会是现在的结果。”
沈相楠拼命摇头,想表示自己没有怪谢宁之的意思。
他不理解,这和谢宁之明明没有关系,为什么谢宁之要将错归结在自己身上?
“是我一己私欲让你入宫,让你陪着我,你本不该踏足这样污秽的争斗,让你经历生离死别,是我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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