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之对上沈相楠昏沉的目光，语气凌厉问：“你还记得你是来做什么的吗？”
“我记得……”沈相楠喃喃自语，“我记得……”
“烦请给我一杯温水，多谢。”谢宁之朝那女子颔首。
那女子抬手命人端来一碗水，然后拍拍手，说今日的赢家已经诞生，笙乐坊即刻开始清场。
谢宁之把温水递给沈相楠，扶着他慢慢坐下，他问：“你知道自己在外面赌掉了多少钱吗”
沈相楠就着谢宁之的手将杯中水饮尽，眨着朦胧双眼看向谢宁之，脑子反应过他这句话后，沈相楠茫然摇头。
谢宁之无奈叹道：“败家。”
沈相楠从意识不清的脑海里搜寻到一丝熟悉的话语，貌似第一次来到笙乐坊，站在这赌桌面前时，谢宁之也说过同样的话。
“公子。”那女子上前询问，“若是准备好了，便随奴家到后房挑人吧。”
沈相楠恶狠狠剜她一眼，内心极度不满她的用词，他紧紧握住谢宁之的手，话语开始凌乱：“什么叫挑？你直接把人全部放走吧，我付钱就是。”
女子闻言大吃一惊，随即面露难色睨看谢宁之，没有立即答沈相楠的话。
谢宁之将沈相楠扶起，示意女子带路，“醉酒之人，姑娘莫怪。”
女子点头，眼神中的猜疑并未散去，似是思考沈相楠这话的真实性，不过还是按规矩携谢宁之和沈相楠来到一扇门前。
沈相楠脑子里意识不清，但不忘问那女子：“你们东家平日来这玩儿吗？”
女子推门的手一顿，惊诧回头上下打量沈相楠的身份，片刻后才回道：“这……奴家就无从知晓了。”
谢宁之：“推门。”
“哐当——”
这扇门后先能看清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紧接着仔细看长廊左右，有无数小隔间被珠帘遮挡，每一个小隔间里都静静地坐着一个人，在狭小隔间中犹如一动不动的雕像。
沈相楠握住谢宁之的手止不住抖动起来，谢宁之清晰感受到他逐渐不稳定的情绪，侧首轻声安慰沈相楠：“没事的，我在这里。”
随着脚步身深入，沈相楠原本沉昏的意识开始清明。
他看向帘后一幕幕稚嫩懵懂的脸庞，多半是十几岁的孩童，有的好奇打量着从门外而来的新买家，有的因见到生面孔而瑟瑟发抖，有的面无神色只平静等待选择或被选择的结果。
沈相楠路过其中一间小隔间时，他听见珠帘后传出微弱的声音，那声音有气无力，弱小到沈相楠差点没能听见，他说的是：“大人，带我走吧。”
沈相楠闻声转头，那是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见到沈相楠的视线忽然落在自己身上时，还本能因为恐惧而向后退了一步。
沈相楠恍惚一瞬，那男孩是和竹笑一般大的年纪，如今却被囿困一隅之地，任人决定来去。
沈相楠不禁驻足，女子见身后没有动静，默声观察了一会儿，开口问沈相楠：“公子是看上这孩子了吗？”
沈相楠愣神片刻，随即很快收回思绪，他不想再往下走，只和那女子说：“这里所有的孩子，放他们离开，要多少钱由我来付就是。”
那女子见沈相楠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态度坚决，此刻倒不像醉意上头之人，不过沈相楠的话依然让她觉得为难，“公子，我们这儿还没有将人全卖了的规矩。”
沈相楠对她的回答不是很满意，“那现在立一个，哦不，不用立了，你们将人全放了，以后也不必再做这生意。”
谢宁之只问：“你哪儿来的钱？”
沈相楠不假思索道：“我所有的俸禄。”
谢宁之无情地告诉他：“刚才你在外面赌掉的钱，赔上你我现有的所有俸禄才能刚好填上。”
“……”沈相楠顿时无言。
沈相楠思考片刻，将发间缀带取下，递给那女子，理直气壮地说：“立一份字据，将此缀带送去惠王府，不论开价多少，惠王府尽数奉上。”
谢宁之：？
那女子见到缀带，瞬间不知该怎么回话，听沈相楠说到惠王府来解决赊账，更是被吓得语无伦次：“公……公子，我们东家可不敢向惠王府要钱。”
“有什么不敢的。”沈相楠戳破她的话里有话，“太子殿下既然敢在平云京做这种买卖，怎么就不敢同惠王府做交易了？”
那女子顷刻向后退了一步，沈相楠看她神色，显然是知晓东家的身份，短短几句对话，女子额前的汗已经滴落在地。
她记得东家叮嘱过，要是在笙乐坊碰上恭廉殿的人，无论开什么要求都要尽力满足。
她没见过宫里人，只是满头雾水认真问东家恭廉殿的人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东家说发佩缀带，阴晴不定的人就是恭廉殿的人，因为只有恭廉殿的人，才敢不摘缀带大摇大摆踏进来。
东家还嘱托过，只要遇见了恭廉殿的人，可不能只当上宾对待，那是要当祖宗对待的。
眼前这位看着就像是一位祖宗。
“公子既然是赢家，那便按公子的吩咐去做。”女子毕恭毕敬行礼，随即喊人将隔间里的人尽数带向外头。
谢宁之此时问：“这些人的身契在何处？”
女子回答：“奴家会将身契交予公子。”
“当着我的面，当着这些孩子的面，将身契当场烧了。”沈相楠坚定道。
身后帘中的孩童听见沈相楠的这一句话，无不诧异从帘中探出头来，有些孩童按耐不住，同旁侧隔间的人交谈起来。
“什……”女子不可置信看向沈相楠，“公子，所言当真？”
谢宁之却道：“且慢。”
沈相楠疑惑看向谢宁之：“先生觉得不妥？”
谢宁之问他：“你要将这些孩子安置在何处？没了身契，他们应该去哪里谋生？有谁愿意收留他们？还是你想将他们安置在学堂？”
沈相楠手上的淤青尚在，他不能破例，把这些孩子接进学堂。
沈相楠一时答不上话，他方才未曾考虑周全，只想把这些孩子带出笙乐坊，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像物什一样任人买卖，却忘记这些孩子原本就因迫于生计才被送于此地。
“我……”沈相楠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能想出两全的结果。
“劳烦姑娘将这些孩子的身契带给他，至于银钱，来日必定会送至笙乐坊，立字据为证，恭廉殿作他的担保。”
谢宁之客客气气朝那女子行礼，女子点头应下，便离去寻身契来。
帘后的孩子们见女子走远，瞬间开始嘈杂起来，距离沈相楠较近的一位孩童，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让沈相楠注意。
沈相楠发现了，他低下身，问侯帘后的小孩：“你好啊。”
那小孩颤颤巍巍开口问：“公子，你是不是要带我们全部出去啊。”
“嗯，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沈相楠摸摸他的发顶。
那小孩听完，露出一抹璀璨无邪的微笑，嗓音稚嫩地说：“太好了，公子，你看上去是好人。”
“柳姐姐被带走之前说，我们要是遇见好人，就能过上好日子，要是遇见坏人，也不要过没有尊严的日子，到时候想办法逃走，逃不走就找一口井跳下去。”
沈相楠呼吸停滞一刻，他平复情绪，问：“那柳姐姐遇见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小孩低下头思考一番，告诉沈相楠：“应该是好人吧，柳姐姐说，她是要去嫁人的。”
沈相楠莫名松下一口气，“那便好，将来你们要靠自己把日子过得好好的，要记住了，靠自己的一双手，是能把日子过好的，我们不去靠别人，我们要自己当好人。”
“嗯！我记住了！”那小孩朝沈相楠猛点头，随即便喃喃自语把沈相楠的话重复了好几遍。
沈相楠站起身，还未转身，只听谢宁之在身后对他说：“柳衣云，许府三公子的侍妾，三月前，因怀胎被正妻施杖而亡。”
沈相楠没有回头，他认真注视帘后孩童脸上真挚的笑容，良久，他才道：“我会带他们出去，我不会让他们步入这样的结局。”
谢宁之问：“今日你救了这些孩子，来日你还能救多少人？”
沈相楠深深叹出一口气，缀带随他微微垂下的头滑落至肩，他坚定地回复：“有千万人，我救千万人。”
谢宁之平静与他对视，随即轻轻摇头。
沈相楠见他这副模样，欲要力争几句，谢宁之此时却开口：“身体素质好的男子可送至青翼营，惠王会留下他们，等到过了进学堂的年纪，参军也不失是养活自己为国效力的好办法。”
“若是有女子想参军，也可以叫郭统领来挑挑合适的孩子。”
沈相楠目光凝滞在谢宁之认真言说的神色里。
“董夫人是相府当家人，平云京的胭脂铺几乎是她手下产业。董夫人善于商贾，若有体质不好无法参军的孩子，便可交托她手下学习生计或当当杂役跑腿。”
“将来如何，就需看他们自己能学到多少本事了。”
待沈相楠听完谢宁之的建议，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事是如此冲动。
他很少去想后路该如何走，当下遇见什么事情，一并先做了再说，而谢宁之会仔细考量，事无巨细替他把没曾想过的后路铺平，一切就只需沈相楠放手去做即可。
沈相楠沉默半晌，再开口时，他是发自肺腑由衷想感谢谢宁之，这句谢谢说了很久，说了很多遍，却怎么也说不够。
“谢谢先生。”
“不必谢我。”
谢宁之用现实打断沈相楠内心正欲泛起的感动，“不如现在想想，该怎么和恭廉殿解释。”
“你既要惠王府的钱，还要劳烦惠王殿下和郭统领来挑人。除此之外，你还需想想措辞，去见董夫人。”
沈相楠一个头有两个大：“我觉得第一个想把我灭了清净的会是唐大人。”
谢宁之：“字据一临惠王府，梧念便会知晓笙乐坊之事。”
沈相楠闭上双眼，似是得到宣判：“到时候先生可得护着我些，我就这一条性命。”
谢宁之将眼神落在那扇门后为得见天光而欣喜的孩童身上，“沈相楠，我很倾佩，你救起的何止一条性命。”
沈相楠重新睁眼，谢宁之目光柔和，唇边怀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眼底仿佛穿梭若干次春去冬来。
那年冬雪，谢宁之未完成的愿景，沈相楠在一一填补。
沈相楠认真说：“我这条命没这么伟大，是因为遇见先生，才敢放手去做想做的事罢了。”
谢宁之慢慢转回目光，轻声说：“多谢你。”
“不必谢我。”沈相楠眯起眼，把谢宁之的话适时抛回去，“你真要谢得拿别的谢啊。”
“……你我扯平。”谢宁之收起视线，欲要离开。
沈相楠笑着跟上他，手指虚虚碰了碰谢宁之的衣袖，“比起先生为我做的，我做的事情确实算不了什么，前后不过就因那句随心，便由心而行了。”
谢宁之呼吸一顿，脚步慢了下来。
沈相楠的手顺势钻进他的衣袖中，牵过谢宁之的两根手指。
“你对我说过的话，我是会记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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