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楠抚摸马儿的鬃毛,随后轻轻拍打它身,道:“带他们回平云京城吧。”
那马儿灵性十足,像是听懂沈相楠的言语,发出一声回应,便抬起马蹄慢慢朝城内方向走去。
沈相楠站在原地,车帘被掀起,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用稚嫩的声音问沈相楠:“大哥哥,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沈相楠笑着:“会的,等到了地方就好好休息,改日我们再见。”
那小孩用力点了点头,随即,从车帘后探出更多小脑袋,把小小车窗挤得满满当当。
“哎,你压着我头发了!”
“别挤!别挤!”
沈相楠担心他们推搡起来不小心掉出车外,严肃地呼喊道:“小心些,都回车里坐好!”
“大哥哥!谢谢你!”
马车渐行渐远,只能看见车窗处的孩童们朝沈相楠挥手。
沈相楠微笑着抬起手,向他们告别,向他们祝愿。
从今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直至马车变成一个小点儿在尽头消失不见,沈相楠方才回头。
谢宁之在他身后注视着:“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才能等到马儿来。”
沈相楠点头,朝笙乐坊的大门重新走去。
那女子就在红灯之下,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待沈相楠走近她,她才回过神:“大人还有其他事?”
沈相楠将目光放远,环绕一圈笙乐坊的模样:“这里面再没其他人了吧?”
女子说:“东家叮嘱过,笙乐坊一到白日便要紧闭大门,里面当然是不能留人在的。”
沈相楠问:“月落日将升,你们当完差,可是要回家的?”
女子像是听见陌生的词汇,疑惑重复道:“家?”
她眼神呆滞几秒,自嘲说:“若是有家,哪还能将身契卖给他人呢?”
沈相楠理解女子的叹息,“我曾经也是无家可归之人,就算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也万不会将这样的地方当作落脚之处。”
偌大的笙乐坊人尽散去,只剩幽暗红光若隐若现。
沈相楠踏进笙乐坊,抬手用力将悬挂在墙上的红灯打落在地。
“大人?”女子发出一声惊呼。
沈相楠连续打落好几盏红灯,灯芯里的灯油带着燃烧的火苗流到地面,碰撞见交织错落的红绸,燃烧起更猛烈的火光。
那火光把沈相楠的骨骼照映得清晰,他环顾四周,火势蔓延,“既非良处,便不当留。”
沈相楠从怀中将一沓身契拿出,他翻看黄纸黑字上的姓名,将他们一一记在脑海,随后,他将手中黄纸抛向空中。
黄纸纷纷扬扬,最终坠入火海。
沈相楠回头望向那女子,“以后别领这种差事了。”
残月西沉,天光微微朦胧,此时,冲天火光代替了将要升起的朝阳。
沈相楠拍了拍身上落下的灰屑,宫里的马儿识路更识人,这会儿已经低着头乖乖等在谢宁之身侧。
沈相楠看到那匹马,问:“怎么就送了一匹马来?”
谢宁之说:“那得回去问问才能知晓。”
沈相楠轻笑一声,他走上前,利落翻身上马,还没等谢宁之反应过来,便弯下腰伸出右手一把将人捞了上来。
沈相楠双手环过谢宁之的腰抓紧缰绳,“今日收工,打道回府。”
马蹄声响,谢宁之握住沈相楠的手腕处,说:“你非得这样骑?”
沈相楠挑眉道:“那还能怎么骑?”
谢宁之说:“不贴这么近也能骑。”
沈相楠将人搂的更紧,贴着谢宁之的耳侧吐息:“我偏要这样骑。”
谢宁之回头看了他一眼,沈相楠笑出声,与他拉开些距离,他回头看向熊熊烈火下正倾塌的笙乐坊,突然开口问:“你说,一把火能把朽木烧尽吗?”
谢宁之知晓他问的是什么,“起码当下的朽木是烧成灰烬了。”
沈相楠若有所思,他将下巴轻搁置在谢宁之肩头,问:“先生觉得这场火好看吗?”
谢宁之说:“你说你喝多了会发酒疯,果真不是玩笑话。”
“我不骗你。”沈相楠的面颊贴着谢宁之耳旁蹭了蹭,“我如今身无分文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沈相楠问出这句话时,压根没想过自己刚来竹舍时好像就腰缠万贯似的。
谢宁之微垂下头,再差分毫,他的脸侧就要轻擦过沈相楠的唇,“添双碗筷的事,既添上了,不怕没你一口饭吃。”
“那我真就只能暖床还债了啊。”沈相楠轻笑。
笙乐坊偏僻,沈相楠怕路上颠簸,所以马儿走得很慢。
沈相楠问:“先生觉得东宫是什么样的人?”
谢宁之沉默片刻,说:“与你印象中略有偏差之人。”
这话拿捏住了分寸,可以说是答了也没答。
沈相楠习以为常。
“我对东宫没什么印象。”沈相楠实话实说,“不过现在有了,对方出口之言绝不可信。”
他没见过太子几次,谈不上有特别的印象,可从对方几次行事来看,着实没有储君该有的样子。
谢宁之:“略有偏差。”
沈相楠:“哪有偏差?我当初还真信了他不知笙乐坊如何运作,可这么久过去,这地方依然做着肮脏交易,东宫还能说自己不知?”
谢宁之:“东宫轻易不做承诺,他可有承你安民之托?还是诺你金盆洗手?”
沈相楠认真回忆初次在笙乐坊与东宫的谈话,对方确实没说要让笙乐坊改头换面,洗手作羹汤这样的话。
这不代表沈相楠可以接受当朝太子接手青楼光明正大做这样的勾当。
沈相楠愤慨道:“若是皇子也就罢了,可他是太子,当以天下万民安康为己任,怎还纵容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手中?”
谢宁之想起从前,长公主曾在他面前狠狠数落过太子,而后,老钦天监正也曾数次在圣上面前委婉批到太子性贪玩,难领略人间疾苦。
“太子不爱读书。”谢宁之说,“也不曾真正走出过宫墙。”
这位太子是实打实在金屋出生,在金屋长大,大抵除了情伤没历经过大喜大悲,更别提哀民生之多艰,他的为君之道学自白纸黑字圣贤书,切身实历对他来说太遥远。
沈相楠若有所思,随即自问自答:“这位太子没有亲眼见过民间疾苦。”
谢宁之只道:“更易储君,必定见血。”
“我什么也没说。”沈相楠无辜看着他,用手指蹭了蹭鼻尖。
“我突然想起,初见东宫时,东宫不愿告知是从何人手中盘下笙乐坊,若是恭廉殿想查,可否托雀宫来信?”
谢宁之摇头:“雀宫有三不收。”
“不收摸查天家之信,不收残害忠良之信,不收剥削百姓之信。”
“不收残害忠良之信吗……”沈相楠喃喃自语。
沈相楠不由自主联想到天钦十二年的那封信,又无法三言两语告知谢宁之,自己看过那封信。
恭廉殿下便是雀宫,而他见到了雀宫宫主,雀宫宫主是多年前戴罪被诛的文家人,并且在等候沈相楠的一个答复。
沈相楠莫名心虚,斟酌再三也不知如何开口,他抿了抿唇,将话锋一转:“那名出逃的女子还未有下落,或许能从她身上了解到什么。”
谢宁之提醒:“大概有很多人想要这名女子的命,如今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夜晚郊外寂静非常,马蹄声清脆回荡在婆娑树影,月光透过乌云照亮二人微动衣摆。
马蹄声在平云京城门外不远处停下。
沈相楠先下了马,伸手递向谢宁之,本意纯粹是搀扶谢宁之下马,可当他抬头触及谢宁之的脸眸时,一只手就不自觉游离至谢宁之腰侧,单手将人抱离马鞍。
措不及防被这么一抱,谢宁之双手本能撑在沈相楠肩头,眼神下意识朝城门处看去。
“没人能看得见,就这么见不得人?”
沈相楠没松开手,锢着人瞧他神色,心头涌上些许挑逗心思,“我当自己是你背着正妻偷养在外的外室。”
谢宁之听他这么比喻自己,觉得有趣,挑眉道:“挺有自知之明。”
“哈?”沈相楠被他反将一军,瞬间来了兴致,“我要真是你的外室,我必定想方设法当上你的正妻,光明正大和你生同衾死同穴,叫你不能抵赖,睁眼闭眼都只能见我一个。”
“那你没机会了。”谢宁之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我今生挽过辫的只娶一个,生死相随,生死不弃。”
“生死相随,生死不弃。”沈相楠心里反复嚼着这八个字,似笑非笑地说,“这么恩爱,还出来找外室?”
他缓慢垂下头与谢宁之额间相抵,眼神意味不明:“是因为太久没有伺候过你了,所以才想起来找我?”
谢宁之感受到腰间的那双手加重了力度,本能似的欲要向后退去,他琢磨透沈相楠下一步想要干什么。
沈相楠也不意外猜到他会躲,于是在谢宁之还未成功与他拉开距离时,便倾身吻上去。
唇舌分离之际,沈相楠的面颊贴紧谢宁之,在他耳旁认真说:“我不需要生死相随,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说完这句话,沈相楠抬起头,将视线不客气的沉入谢宁之眼底。
那双瞳孔唯在床榻上才会显露出几分波光潋滟的情动,其余时候见到的只有留给世人的冷静自持,甚至能窥见不愿沾染红尘世俗的薄情。
谢宁之总是恰好站在分叉路口,不进不退,睥睨形形色色的人们做好自己的选择,最终步向远方的结局,而他只做壁上观,仅此而已。
沈相楠开始思索,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等待一名叫作沈相楠的少年,牵引他落入俗尘的悲喜当中。
“之前问过你一次,你貌似没有认真回答我。”沈相楠说,“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
谢宁之双手环在沈相楠肩上,他略低下头,思索一番,方认真道:“我同你说过,我只当自己死在那场雪中,平云京几十年于我而言不过一日,我来世间一遭,便只留姓名,不留魂魄。”
沈相楠目不转睛看向谢宁之的双瞳,他能看见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底逐渐泛起柔情似水的涟漪,荡在沈相楠心头无法被消弭。
“你觉得是竹舍留下了你,是我给了你一个家。”
谢宁之轻摇起头。
“是因为你,因为沈相楠,我才不再是游离平云京的孤魂,竹舍在你来时,才变得像一个家。”
沈相楠是谢宁之在宣国遇见的第一场春风。
冬去春来的春,万物复苏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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