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女子的下落没有石沉大海。
笙乐坊大动干戈找不到的人,还没等恭廉殿出手查寻,她先握上敲响奉洁堂的鼓棒。
废弃多年的奉洁堂,因为沈相楠起的头被迫重新开张,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也算是找到了这名女子。
沈相楠得到消息便往奉洁堂赶去,夜深人静,女子的鼓声逐渐点燃万家灯火,夏末热意不浓,更深微凉,沈相楠外披单薄白纱,沐月向台上而去。
“怎么挑这种时候敲?”沈相楠站在女子身后问。
女子显然被沈相楠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握不住手中鼓棒,她瑟瑟转过头,佝偻着腰身,小心翼翼打量起沈相楠。
沈相楠神色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道:“我没有名字,东家叫我昙儿。”
“你见的人是东家。”沈相楠仔细回想,干脆掀了衣摆席地而坐,和昙儿面对面,“所以你逃出来也是因为东家吗?”
昙儿听沈相楠所言,明显是对她的来去掌握详细,不用她赘述前因后果,沈相楠来的匆忙,没有佩缀带,昙儿摸不清他的身份。
“你又是谁?”昙儿警惕问。
“我不是东家的人。”沈相楠一手撑着下巴,看向远处朝奉洁堂缓慢移动的火光,“恭廉殿,沈相楠。”
昙儿呆滞了目光,“你是沈大人?”
她挪动膝盖,朝沈相楠的方向靠近了些,“我听说了笙乐坊着火的事儿,那糟心地方是你烧的?我弟弟妹妹们哪儿去了?”
沈相楠挑起眉,面不改色道:“走水,说了是走水,你从哪儿听来是我烧的?”
笙乐坊偏远,那晚火势烧的大,待消息传到平云京时,已然成为一片废墟,恭廉殿上报起火缘由是走水而并非人为。
昙儿压低声音凑上前说:“有个姑娘告诉我的,她还同我说,你把弟弟妹妹们全救了,还送对了人,让东家有火没处撒,天大委屈也只能自个儿咽下去。”
“哪个姑娘告诉你的?”沈相楠下意识往后挪了挪,“我听得见,姑娘不必离我这么近。”
”哦。”
昙儿直起身,她的膝盖跪的有些酸,调整时麻得让她嘶嘶作响,“我也不知道那姑娘姓甚名谁,她出不来门,是托她的丫鬟告诉我的。”
昙儿说完还不忘问:“我的弟弟妹妹呢?”
“你的哪一个弟弟妹妹?”沈相楠问。
“待在那里的孩子们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柳姐姐走了之后,我应该是那里年纪最长的了,他们叫我一声姐姐,就都算是我的弟弟妹妹。”昙儿解释道,脸上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沈相楠估摸眼前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身型瘦小,他却能想象到昙儿是如何承担起姐姐这一身份,还是孩子模样便在照顾那些孩子。
沈相楠告诉她:“若是身体康健的,被选中就去参军,还有的留在平云京学点本事,将来如何全看造化。”
昙儿立时呼出一口气,方才强撑的精神劲儿松懈下来,嘴里喃喃道:“挺好,挺好,总算是能靠自己的本事挣条出路,不是在那糟心地方盼生等死。”
“我答了你的问题,你也该答了我的问题。”沈相楠说,“你逃出来,是为能得自由身?那你知道你们东家是谁吗?”
昙儿垂下眼,怔然道:“知道,还是那位姑娘告诉我的,我们这位东家的身份尊贵非常,是当朝太子。”
“那姑娘为何会和你说这些?她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沈相楠觉得蹊跷,追问下去。
昙儿仔细想着,眉头拧成一团,良久,道:“我真不知那姑娘是谁,她只是看我可怜,要把我救出去。”
“只是好心,不曾向你讨过报酬?这可是得罪东宫的活儿。”沈相楠问。
昙儿一听报酬便闭上嘴不说话,沈相楠观察她一会儿,心里像是了然。
这昙儿定是答应那姑娘什么,只是不愿告诉他。
于是沈相楠换了话题,指着昙儿怀中鼓棒,问:“他们快赶来了,你说说敲这奉洁堂的鼓是要求什么公道?我可以试着帮你。”
昙儿闻言陡然睁开眼,明白沈相楠说的“他们”是何人,她知道抓自己的人是从哪里而来,那位东家不会想放过她。
“我……”昙儿欲言又止,说话打起结,最后反问沈相楠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沈大人,你说,一个人想求荣华富贵有错吗?”
她把手中的鼓棒握得更紧,眼神迫切似的等待沈相楠的答复。
沈相楠说:“没有错。”
“平云京大多数人的荣华富贵,是踩踏我们这样的人而生。你既走过这条路,就该明白千万不要成为这样的恶人,只要记得住这点,想求荣华富贵并没有错。”
昙儿将沈相楠说的话自顾自重复了一遍,反复琢磨把话记在心里。
耳边的脚步声开始清晰,沈相楠环视周围,继续说:“奉洁堂是求公道的地方,你可能求不来什么荣华富贵。”
“我知道,我明白。”昙儿说,“沈大人救了弟弟妹妹们,已然是于我最大的恩德,还请沈大人不必再帮我。”
沈相楠见她动身,连忙随她站起,昙儿作势要拜,沈相楠立刻扶住她欲再次跪下的动作,“姑娘不必如此。”
没等昙儿再张口,她先看到沈相楠身后赶来的人马,连忙向后退去,沈相楠转过身,来的人并非宫中禁军,而是东宫亲卫。
周思颛从后悠然走至前方,与沈相楠一高一低对峙,“沈大人安好。”
沈相楠恭敬不减初见东宫那日,“问太子殿下千岁安康,太平岁宴。”
“倒是稀奇了,孤头一回从你们恭廉殿的人嘴里听来这吉祥话。”
周思颛眉眼笑意正盛,若不是身后一众亲卫手举明火,腰佩短刃,周思颛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像是来找沈相楠喝茶聊天。
沈相楠一本正经道:“殿下说笑了,殿下是君,恭廉殿是臣,该有的礼数不敢忘。”
周思颛轻笑:“哦,烧我生金处便是恭廉殿的礼数?”
沈相楠冷静纠正道:“走水,是不小心走水。”
周思颛负手而立,面上挂起生硬地微笑,眼神却是冷的:“昙儿,许久不见,难道就一点不想我?”
昙儿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阵仗的场面,虽藏匿许多天,她的心境早没有刚逃离出笙乐坊那般心惊胆战,眼下重新见到“东家”站在面前,不免生起一丝不可避免的恐惧。
沈相楠正欲下台,昙儿咬紧双唇,快步绕过沈相楠,沈相楠抬手只来得及触碰她在月光下飘扬而过的衣袖。
月光毫不吝啬倾泻在圆台之下,交织成羽衣罗衫拖拽在昙儿身后。
“我要见陛下。”昙儿语气坚定地说。
“你?”周思颛扬眉,神色不露意外,“你当自己是谁,敲了这奉洁堂的鼓,想见谁就能见谁?”
“我要见陛下。”昙儿只重复这一句要求。
“姑娘,陛下日理万机,面见圣言确实为难,姑娘有话要说的话,我会替姑娘记下。”沈相楠耐心说。
昙儿紧抿唇线,攥住衣袖。
如果见不到陛下,就要想方设法见到恭廉殿,人越多越好。
昙儿向前迈出一步,用刚好的声量让周思颛听清,“我有孕了,你必须给我一个名份,否则我就一头撞死在奉洁堂前,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相楠方才的淡定自若随昙儿的话语拧起转瞬即逝的惊愕,原来昙儿问他的问题是这个意思,她真想向东宫求个荣华富贵?
“那你现在就死在这里。”周思颛波澜不惊,仿佛与此事没有丝毫关联,与他而言算不得喜讯,“我本就是来送你一程的。”
昙儿料到周思颛会这样说,她从容道:“你以为把我杀了,这事就会悄无声息过去吗?”
周思颛用指头忿忿点了两下,随即目光转向身旁的沈相楠。
“怪不得你要面圣,你是想让孤留下这桩丑闻,身败名裂?”周思颛冷笑,那笑声揉杂进月夜凉风,莫名刺骨寒冷,“天真,愚钝。”
周思颛嘲笑道:“你觉得陛下会同意让出身贱籍的无名女子入东宫?你连做庶子生母的资格都不配。”
“孤不认,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孤的?”周思颛缓慢走向她,昙儿几乎是本能似的要往后躲,“你知道玷污皇家血脉是何罪名?”
周思颛一把捉住昙儿的手腕,用的是十成力度,毫无一丝怜香惜玉,几乎是要活生生将人的手折断。
“殿下!”沈相楠担心周思颛真要将人灭口,赶忙劝道:“殿下要是真有疑虑,将人押送至大理寺慢慢查清便是。”
昙儿被断了退路,这回倒是不惧,直接对上周思颛厌恶的目光,咬牙切齿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当日你来我房中可是谁都看见了,如今,你还能将所有孩子们都灭口了不成?”
周思颛闻言,甩开昙儿的手腕,那手腕顿时留下发红的手印。
周思颛无比厌恶似的拍了拍手心,对昙儿说:“你现在才敢抛头露面和孤讨这个名份,想必还有别的准备在后头呢?”
他突然笑起来,那笑声令沈相楠起了一身疙瘩,只听周思颛转变态度,道:“好,孤陪你玩,我倒要看看,孤亲自选的人,究竟有什么能耐?。”
周思颛欲要转身离去,“沈大人,她既信不过孤,便由沈大人将她带入大理寺去,好好问一问。”
沈相楠算是领了个难差,昙儿被带向牢中关押待审,沈相楠愁眉苦脸坐在大理寺中,总觉得有什么事没理清。
那名女子的身份究竟是谁?昙儿看起来对太子十分怨恨,又为何非要讨一个名份?
沈相楠的疑虑在三日后得到了解答。
昙儿在大理寺咬定太子有谋逆之言,并掏出一盒太子写给她的书信作为证据,那封写有谋逆之言的书信,已然递至陛下面前。
要名份是假,要太子身败名裂是真。
陛下召见太子,恭廉殿该落座屏风之后,不过惠王和郭安止身在军营,唐梧念尚有病体在身,不宜面圣,现下屏风后便只有三人旁听。
沈相楠在问安的间隙里瞥见陛下实在瘦下太多,沈相楠落座后还用余光打量许久。
要说夏季炎热,食欲不振,瘦些是正常的,可陛下的轮廓与精气神显然与沈相楠上一次见到他大相庭径。
沈相楠决定等回了竹舍再询问谢宁之,不过在太极殿的这两个时辰,可谓是如坐针毡。
这位太子显然太不要命了些,面对陛下的质问,句句回答不顺心意,沈相楠听得冷汗直流,余光瞥见身旁的谢宁之面色如常,忍不住悄声问:“这位太子从前就敢这么和陛下讲话吗?”
谢宁之没有回答,只作噤声手势,示意他慎言。
沈相楠于是闭了嘴,他可不敢在剑拔弩张的父子对峙里被炮火所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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