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楠坐在竹舍前,没有进门,没有点灯。
他明明是对自己的无可奈何而生气动怒,却将怒火牵连到谢宁之身上。
沈相楠猛的抬起手,手指胡乱地抓着头发,那手突然僵在发丛中不动了,指节绷得发白,沈相楠就这么杵在原地一阵子,才又抓了几把头发起身。
天幕如泼墨,残月如一枚被遗弃的银钩,伶仃地悬在远方。
墙头黑影稍顿,而后如离开枝倦鸟般向下一掠,沈相楠轻落在地,凝定片刻,院子里只有三两流萤缠绵草丛之中,吵杂的蝉鸣不歇,依稀掺着守门侍从熟睡的哼鸣。
沈相楠摇摇头,寻思要进出这院子太过容易,他绕过正门,行至卧房窗边抬手一推,果然轻而易举就将窗户推开。
沈相楠双手一撑,跃过窗栏拿起桌上的火折子,要打开时才想起自己是偷摸着进来的,于是又悄悄放了回去。
世子两脚卷着一坨被褥蜷缩在墙角,面向墙而眠。
沈相楠走近了,欲要拍拍世子的肩把人叫起来和他谈心,只见那坨被褥随两只小脚一掀,直接盖在沈相楠头上,还没等沈相楠回过神,世子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沈相楠身上,两只细小的胳膊环着沈相楠。
“嘿嘿,被我抓到了吧!”世子笑嘻嘻地说,他发现沈相楠不怎么挣扎,马上露出疑惑,“先生,你憋死了吗?”
沈相楠晃了晃头,声音被闷住:“怕我憋死了,还不放我出来?”
世子挠挠头说:“不对啊,你不应该这样。”
沈相楠问:“那我要怎么样?”
世子依然趴在他身上,抱着沈相楠继续说:“你应该大喊大叫,说“救命啊!救命啊!”然后拼命挣开我才对。”
沈相楠认真听完他的话,随后用力一顶,世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直接从被褥上滑了下来,摔在床上。
“哎哎哎哎!救命啊!”
沈相楠反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像这样大喊大叫是吗?你把人喊来了怎么办?”
世子咿咿呀呀在沈相楠手心里呜咽,沈相楠放开他,世子大口喘气,嘴里还念叨着:“你这是报复我吧?”
“随你怎么想。”沈相楠没心思理他,靠坐在墙边休息。
世子缓过气来,仔仔细细打量起沈相楠,意识到沈相楠今天心情很不好。
他和沈相楠相处的这段时间,早学会怎么看沈相楠的脸色行事。
如果先生心情好的话,今天的字就算写的不好,不想多写就跟先生撒娇赖皮,沈相楠也不会说什么,第二天还能要来点小东西,有时候是沈相楠亲自做的零嘴,有时候是稀奇的小玩意儿。
如果先生心情不好,今天就好好闭上嘴练字,什么玩笑话都别讲,否则非得多写十多页纸才能罢休。
不过世子很少遇见沈相楠心情不好,今天晚上像是格外差。
世子转转眼睛,从床上蹑手蹑脚爬到沈相楠身边坐下,低头凑近沈相楠问:“先生今天睡不着?”
沈相楠陡然睁开眼,世子立马摆正身子,端端正正坐在他面前。
“你呢?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沈相楠看他这副样子觉得好笑,忍住了笑出声问。
“奶茶喝多了,怎么睡都睡不着。”世子老老实实说。
沈相楠于是笑了,“少喝奶茶,对身体不好。”
世子见他笑,气氛就松下许多,便直接问:“先生今天心情不好吗?”
沈相楠点点头,“嗯。”
“心情不好就喝奶茶呀,我给先生做,天大的事情喝一碗奶茶就变好了。”世子认真道。
“不喝,谢谢。”沈相楠拉过他的手,让他离自己近一些,“今天在你这里睡一晚可以吗?”
世子二话不说,拍拍胸脯答应道:“这算什么事,当然好啊!书上说什么什么蓬荜生辉!”
沈相楠将他睡得乱七八糟的碎发抚平,世子见他虽然笑着,那笑容却和平日的笑不太一样,他琢磨起来,觉得沈相楠其实不用在他这里睡觉的。
世子目光直直地落在沈相楠脸上,不染尘埃的一双瞳孔落进沈相楠眼中,他问:“先生,你和谢先生吵架了?”
沈相楠停下动作,将手收回撑在膝盖上,微微侧头说:“没有吧,为什么这么说?”
世子把手环在膝盖前,下巴靠在手臂上,小小身影摇摇晃晃,“我和娘亲吵架的时候,我就不想和她一起睡,但是不和娘亲睡我会睡不好,所以我一个晚上的心情都不会好。”
沈相楠垂眸沉思片刻,道:“我在生自己的气,所以心情不好,但是……我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谁?谢先生吗?”世子从胳膊里探出头,“谢先生那么好说话,那么温柔的人,你都要逃他?”
“我没有逃他。”
世子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床。
“好吧,我先冷静一晚上。”
沈相楠两指搓捻被褥边缘,或是蝉鸣声太吵,把他的心绪都打散了,怎么聚也聚不起来。
“你自个儿慢慢冷静去吧。”世子打了个十成十的哈欠,抓过一角被子遮住肚脐眼,倒头昏昏欲睡,“你说好的给我带桂花糖藕,要记得啊!”
“我记得。”沈相楠替他把被子盖好,“睡吧。”
沈相楠没有在世子卧房留宿,他轻拍世子的背在床边坐了一整晚,窗前的月早看不见影,待到远处一声鸡鸣响起,沈相楠离开了世子卧房。
残月未曾退去,仍宛如断弓倔强地隐没在无际浓厚的青色中,极淡,极远,若有似无。
今天是立秋,暑气逐渐褪去,裸露在外的肌肤在还未见天光的朦胧里已然能感受到几分凉意。
天上的星星熄了,竹舍的烛火彻夜明亮。
沈相楠脚步一顿,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影里就看见了那一抹亮光。
谢宁之在等他。
心口猝然一紧,精准地刺穿了某个毫无防备的角落,留下一片锐痛和空忙的余悸,沈相楠抬手虚力按在心口的位置,鼻尖猛地涌上一股酸涩。
他不想再哭了。
沈相楠松开紧咬的唇,调整好呼吸,随一声“吱呀”推门而入,连同那滴没有流下的泪彻底关在门后。
谢宁之没有闭眼小憩,他坐在烛火前等他回家。
谢宁之在沈相楠进门时便看了过来,他没有再提其他,只问:“休息过了吗?”
沈相楠抿抿唇,开口时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家里还有桂花糖蜜吧?”
“要做什么?”谢宁之起身,走到放满瓶瓶罐罐的柜子前寻找,他偶尔会用花蜜泡水喝,这些糖罐子就被放在茶桌旁,“这些桂花蜜是前年做好的,估计剩下不多,再等一段时候就能买到桂花了,到时候能多做些。”
沈相楠一言不发在原地,目光随谢宁之而动。
谢宁之拿下一个密封好的罐子,打开一瞧,桂花蜜已经见了底。
他把空荡荡的罐底往沈相楠那晃了晃,说:“可惜,没有了。”
沈相楠抹了一把脸,沉重不堪的眼皮早告诉谢宁之他一整晚没有睡,沈相楠说:“不在竹舍,我休息不好。”
谢宁之把空罐放在桌上,吹熄了那盏彻夜未熄的烛火,窗外透进一丝丝光亮,沈相楠还能看清他的轮廓。
“那就好好休息去吧。”谢宁之说,“先睡一觉,再说。”
沈相楠没有动,他问:“平云京哪处桂花开的最香?等到下个月,我要做桂花糖藕,世子吵着说要吃。”
谢宁之身形微顿,沈相楠看不清他的神情。
“陪我一起去摘吧,先生。”
竹舍陷入短暂的一阵沉默,谢宁之胸腔微微起伏,他转身朝沈相楠走近,那药香愈来愈明晰,连同谢宁之的五官和气息,再一次出现在沈相楠眼前。
“等到天光大亮,大理寺会处理好东宫的事宜,你从来没有见过昙儿。”
沈相楠怔怔听谢宁之说下去。
“等到天光大亮……你不必再去世子院了。”
沈相楠瞳孔猛地放大,“为什……”
双肩被用力环住,谢宁之按过沈相楠的后颈,两人鼻尖算不上温柔地相撞,沈相楠没说出口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吻生生咽回去。
沈相楠茫然地接受了这个吻,一瞬间的空白过后,他还想要问话,可是谢宁之五指用力在他颈侧收紧,指尖冰凉抽搐,不允许沈相楠抽离。
沈相楠在无言里依稀明白到什么。
他垂在身侧的手搂过谢宁之腰间,将人死死扣紧怀里,直到口腔中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谢宁之离开他,沈相楠追上去贴住他的额头,喉间剧烈地滚动,艰难地把那股几乎要冲破堤坝的哽咽吞下,只留火燎的灼痛蔓延。
“为什么?你告诉我。”沈相楠睫毛湿漉,眼里情绪交织,又颤抖地重复一遍,“你告诉我。”
离得太近,谢宁之微微泛红的眼眶里是强撑一晚的疲倦,他极其缓慢摇着头,气还没连成一片:“平云京从前最香的那片桂花林,在两年前为建米仓推平了,如今平云京见不到桂花树,只能到集市上买晒好的干花……”
沈相楠又吻上去,算不得温柔,甚至是急促、粗鲁、毫无章法。
“沈……沈相楠?”谢宁之找回一丝气息,沈相楠放过他的唇,紧紧将自己埋进谢宁之颈窝。
“我要去见他。”
沈相楠没有问过他第一个学生的名字,他想,等到他认识的字够多,他的学生会亲自写下名字告诉他,又或者,自己想一个宣国的名字。
沈相楠终于知道他第一个学生的名字。
是在世子院落的灵牌上。
他的学生有一个很好听的,不属于宣国的名字。
——图论阿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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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图论阿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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