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楠把油纸包裹好的桂花糖藕放在就近的木桌上,开始左右打量起这间胭脂铺子。
今日胭脂铺子挂了谢客的招牌,只迎沈相楠一人之客。
通常这种铺子会装点的花红柳绿,尤其鲜艳,而这家铺子用月白浪涛暗纹薄纱装饰,白瓷花盆里种着松柏点缀其中,摆放胭脂的木架一层层如卷云交缠,木架上摆放的胭脂由深到浅摆放,数量繁多,却能使人一目了然。
沈相楠随手拿起一盒胭脂凑近鼻尖一闻,扑面而来的不是脂粉气,而是像他在乡野间偶能嗅见的花香。
他随手又换了一盒胭脂,低头凑近轻闻,一股莫名熟悉的气息钻进鼻腔,太过熟悉。
“那是槐花香。”
沈相楠回头,花鸟画屏后走出一位气度不凡的陌生女子,头发一丝不苟绾起髻,只别些许祥云点翠掩鬓装饰,着衣典雅朴素,面容是与之全然相反的明艳。
沈相楠把胭脂放回盖好,恭敬问候:“恭廉殿沈相楠,问董夫人安好。”
“沈大人安好。”董禾若点头回礼,“谢先生没和你一起过来?”
“先生今日在平京书院有讲学,暂且抽不来身。”沈相楠如实说。
“嗯,沈大人说要见我,所谓何事?”董禾若上下看看沈相楠,“莫不是要替心上人挑胭脂?”
“那倒不是。”沈相楠连忙否认,“我做了些桂花糖藕,想烦请董夫人替我带给孩子们,也是为了多谢董夫人收留那些孩子,让他们能有一个归宿,学到一门本事。”
“原是为了这事吗?”董禾若轻笑,眉眼弯成一道月牙,“沈大人客气,那些孩子都好学,也听话,很懂事,正好铺子缺人手,该是我谢谢沈大人才是。”
沈相楠道:“董夫人大义,沈某也只有桂花糖藕这些小食能相赠了,夫人不嫌弃就好。”
董禾若走近放在桌上的桂花糖藕,隔着油纸一闻,毫不吝啬夸赞道:“沈大人好手艺,能将桂花做的这样香,平云京很难再找到这样香的桂花了,这桂花糖藕能算上是珍品。”
“夫人折煞我了。”沈相楠不好意思挠挠头。
“沈大人有这般好手艺,还有这等好相貌,在平云京应该不缺红颜青睐吧?”董禾若话音轻柔,像溪水潺潺流过,“要看看胭脂吗?可是喜欢槐花香?”
沈相楠开始明白为何董夫人能把胭脂生意做的这样好。
董禾若和唐云谨性格看起来有些相像,面如春风,不急不缓谈吐,嘴角始终含着一抹清浅笑意。
温柔刀,刀刀砍人钱包。
“确实喜欢槐花香。”沈相楠毫无顾及地笑说,“不过我已有家室了。”
“沈大人成家了吗?”董禾若微微吃惊,随即道:“那沈大人的夫人一定是一位极好的女子,我帮沈大人挑几盒胭脂吧,沈大人今日带走的胭脂,权当我送给夫人的见面礼。”
董禾若欲要上前替沈相楠挑几盒胭脂,便问:“夫人平日里有什么喜好呢?也喜欢槐花香吗?”
沈相楠摇头婉拒道:“谢过董夫人好意,夫人并非女子,不需要胭脂。”
董禾若方才若是微微吃惊,面上保持着波澜不惊,如今听见沈相楠这话,便是稍睁眉眼,算是十分震惊了。
“是我唐突,沈大人莫要放在心上。”董禾若倾身致歉,话音刚落,她豁然理清沈相楠所言为谁,不由自主抬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过沈相楠,而后恢复如常。
“桂花糖藕我定会带给孩子们,我会让孩子们谢过沈大人的。”
沈相楠点头谢过,道:“还有一包桂花糖藕是留给令郎的。”
“泽儿一定会喜欢。”董禾若斟酌几番,道:“沈大人,胭脂用不上的话,铺子里刚好还有一批商队来平云京采买胭脂送给我的茶饼,沈大人带回给谢先生吧。”
好在沈相楠大方地收下,也没在谈论其他:“我替先生谢过董夫人好意了。”
董禾若心里莫名地松口气,发誓今晚就算彻夜不眠也要和唐云谨促膝长谈,不至天明不罢休。
“说起泽儿……”董禾若话锋一转,“还确有一件要紧事不曾与沈大人商议。”
沈相楠道:“夫人请讲。”
董禾若认真道:“泽儿再过几年便到了开蒙的年纪,我想到那时,可否请沈大人做泽儿的先生?”
沈相楠不由自主微蹙双眉,呼吸变得浅而紊乱,他突兀地深吸一口气,又缓慢无声地叹出,方才说:“夫人,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位合适的先生,或许会令夫人和令郎失望。”
董禾若倾听着,溢出一缕若有似无地叹息,柔声问:“沈大人是因为世子才这样觉得吗?”
沈相楠一瞬凝滞在原地,指节泛出青白,僵硬地点了点头,道:“他是好学生,我却不是一名好先生。”
董禾若神情平和地说:“沈大人是谢先生的学生,我相信沈大人会是一名好先生,我看孩子们都真心喜欢沈大人,世子也一定喜欢着沈大人,这难道还不是一位好先生吗?”
沈相楠松开攥紧的双手,抬眼看向董禾若,董禾若仍然笑道:“沈大人有空来见见我家泽儿一面吧,若是投缘,沈大人再考虑考虑。”
沈相楠抿起双唇,问:“我听说唐府的孩子会被选入平京书院作为太子伴读,到那时,或许该是我先生教导令郎了。”
董禾若轻缓地摇摇头,说:“我不想让泽儿那样累,我不想他去做什么太子伴读,也不奢求他得太傅门生的头衔。将来他想做什么,我想让他自己去选择,不过书是一定要读好的,所以,我还是希望沈大人能和我家泽儿有缘。”
沈相楠诧异道:“唐氏为太子伴读,入平京书院学习天文地理,而后继任钦天监正已是默认定数,夫人若是下定决心,恐怕还要走一段坎坷路。”
董禾若道:“我想尽量替他挣出这宫门,哪怕不成大事,只为见见宣国的大好河山,我也觉得比困在平云京这一方天地要好。”
“这里太压抑,压得令人难以喘息,偏偏有些人难以飞出平云京的高墙。”董禾若垂眸,语气柔下几分,“云谨就被他的出身困住了,我至少要让泽儿有其他选择。”
沈相楠指腹摩挲衣角,喉结上下涌动:“不瞒夫人说,沈某年少时,曾每日每夜心心念念是朱门模样,入恭廉殿那日于我而言恍如隔世幻梦,乃至今日,沈某也觉得发后缀带是至上荣光。”
沈相楠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住面庞,没有困惑,没有悲伤,连同胸腔起伏也变得无比微弱,良久,他轻微颤动了睫毛,道:“可是正如夫人所说,这里太过压抑,我貌似渐渐不似当年的我了。”
他觉得自己是上过彩漆的泥娃娃,被供奉在恭廉殿的位置上,平云京的生死离别,尔虞我诈似刮刀一层一层将他鲜丽的外表剥离,沈相楠抓不住流失的釉彩,最终变为一滩狰狞泥水,留不下任何想留住的人。
“沈公子,莫忘初心,凡事切记对得起自己就好。”董禾若安慰他,“云谨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就像梧念当初可以远离平云京,可她还是选择回到她的家。”
莫失,莫忘,莫忧伤。
“相楠知道,相楠明白。”沈相楠拍拍双颊,重新拾起笑意,“有机会我会去唐府拜访小唐公子,若是他喜欢我做的桂花糖藕,往后入秋,我定会记得送至唐府。”
董禾若会意,沈相楠算是答应下她的请求,“那便多谢沈大人。”
她转身将桂花糖藕收好,从小柜里拿出一块茶饼交予沈相楠,沈相楠正欲接过,董禾若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道:“沈大人等一会儿。”
她侧身将沈相楠方才闻过的槐花香胭脂连同茶饼一并交予沈相楠。
“沈大人若是喜欢这味道,摆着闻闻也是可以的。”董禾若笑起来。
沈相楠没再推究,与董禾若告别后,沈相楠便离开了胭脂铺子。
他将茶饼和胭脂放在马车上,自己却没有坐上马车回程。
沈相楠在宫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又走到那个隐没在群宫之后的小院落。
院子的大门上落下一道生满铁锈的锁,沈相楠绕过大门,瞧见那棵槐树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三三两两打着旋,随下一阵吹过的风瑟瑟坠下。
沈相楠低头,瞧见斑驳的红墙之下一排稀疏杂草荡悠,时不时显露出一角崭新的红漆,与整面已然黝黑陈旧的红墙格格不入。
那是他让人填补上的小洞。
沈相楠用手抚开杂草,虚力触碰这一道崭新红漆,明是柔弱到被风一吹就倒的长草,为何刺得他的手背隐隐作痛。
斜阳穿过干枯树梢尽数落进沈相楠衣袖,带着泥土和朽木气息的凉风扑打在脸侧,沈相楠从怀中拿出油纸包好的桂花糖藕放在墙角,仔细将油纸摊开,桂花香一瞬融进风中。
藕节是他精挑细选来的,浑圆饱满,均匀地卧在清亮微稠的蜜汁里,周身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桂花蜜,小孩总是喜欢吃这些甜食。
沈相楠席地一坐,随手拿起沾满花蜜的藕块放入嘴中,“桂花蜜做的不怎么甜,刚好不容易蛀牙,爱吃的话,能多吃一些。”
“你说的不错,要是能在宣国盘下一间铺子做你的奶茶,一定能成名震平云京的富商,没有其他人的奶茶能做的比你好喝了。”
鬓边散落的碎发拂过沈相楠眼角,槐树残存的枯叶作响。
他有些后悔把这个小洞给补上了,又或者当初若是能多做些槐花糕就好了。
沈相楠最终没有翻进世子院落,只是沉默地坐上一会儿,便离去了。
这巍巍朱墙里的住所,只要没了生人,就再无踏足的必要。
世子的棺椁随出征的军队被带走,为同北疆换回定平的尸骨,让该还乡的人归家。
图论阿依的娘亲没有亲眼看见她的孩子一笔一画认真写下故土的文字,也不能听见她的孩子将平云京的所见所闻带回。
北疆和宣国的合约焚烧殆尽那一日,这位从始至终对平云京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的公主,在北疆的草原上架起了秋千。
她一人坐在那秋千上,越荡越高,越荡越高,仿佛能在空中瞧见远方平云京的一角。
定平殉国的死讯传回平云京,惠王府的卧房门被大力推开,一名侍女着急忙慌送出一条带血的手帕,庞大夫天还未亮便赶往惠王府,直至第二日天明方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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