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楠带上密封好的桂花蜜去惠王府看望过唐梧念。
惠王府依旧沉寂，耳边只能听见风声摩挲，还有院中那棵梧桐树的残叶相撞的瑟瑟声。
大堂中摆上一把结实的摇椅，唐梧念正陷在摇椅上厚厚一打白褥中闭目养神。
沈相楠很久没有见过她，眼前唐梧念的模样对沈相楠来说太过陌生。
那是近乎薄瓷的苍白，隐隐透出一层灰败的青气，鬓边还渗着细密的冷汗，仿佛下一刻要融进白褥里随风散去。
绿叶正浓时，站在沈相楠面前的还是雷厉风行、骄傲自矜的唐梧念，不过一场病气，就带走眼前这位姑娘的生气。
惠王府能说能言的侍女有两名，是唐梧念还在唐府时就贴身侍候的心腹，名唤白榆和玉沙。
白榆亲将沈相楠带到唐梧念面前，便退下亲自煎药去了，惠王府现下的药汤味可比竹舍还重许多。
“唐大人。”沈相楠抿抿唇，着实道不出一句安好。
唐梧念极其缓慢睁开一双眼，是面上最有光彩的一处地方，她开口时声音明晰，倒没沈相楠想得那般不堪，“来了便坐吧。”
唐梧念喘上两口气，道：“难得啊，你主动来惠王府看我，不会是上门来看看我还有几日可活吧？”
沈相楠心想唐大人就算病得不轻，这嘴也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他觉得唐梧念生病一定是嘴上不积德。
“大人何苦把你我说成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是真心祝愿大人早日康复，本做了一包桂花糖藕想带来，可惜大人还在病中，看来是没有口福尝到了。”
沈相楠露出惋惜模样，“不过我带了桂花蜜，大人若是觉得庞大夫开的药太苦，可以沾沾甜解苦。”
沈相楠把桂花蜜拿出放在摇椅旁的小木桌上，唐梧念目光缓转，道：“多谢你，有心了。”
唐梧念凝视他几刻，见他送礼客套后依然坐回原位，便从摇椅中缓慢坐起，玉沙上前搀扶她，唐梧念背靠摇椅，白褥依然一丝不苟盖在她单薄的身躯上。
“玉沙，给沈大人斟一壶热茶。”
沈相楠既然不走，便是有话要同她说，唐梧念倒好奇，沈相楠有什么话能找她谈，还非得在她病得不轻的时候谈。
“多谢大人。”沈相楠颔首致意。
“有什么事情就说吧，我耳朵没坏，能听得清楚。”唐梧念往后轻轻用力，摇椅开始悠悠荡起。
沈相楠将茶水送入口中，不由自主评价道：“惠王府的茶没竹舍的好喝啊。”
“你爱喝不喝。”唐梧念说的太快，不由咳嗽两声。
沈相楠问：“大人，你这里能算姻缘吗？”
唐梧念果断道：“不算，恭廉殿都是七零八落的缘分，没好什么细算的。”
她微蹙起眉，打量起沈相楠这副落魄模样，忍不住问：“你和谢先生吵架了？”
“我问的是姻缘，大人怎么问起我和先生？”沈相楠笑说。
“你们那点子破事儿，能瞒过世人到底瞒不过恭廉殿，就郭安止那头榆木破脑袋看不出。”唐梧念吐槽道。
“大人不见怪？”
“少见方多怪，和宫里那点子事儿比起来，你和谢宁之的事儿算什么？”
“要是天下人都能这么想就好了。”沈相楠垂眸，目光黯淡。
“哎，别跟图不到名分怨天抢地的外室似的，听着怪吓人，你们自己把日子过好不就行了。”
“我是真心想和他长厢厮守。”沈相楠发自肺腑道。
“噫……”
唐梧念被这一句措不及防掀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想法去做就是，跑我这问什么姻缘？”
“我说你俩情路坎坷，这辈子定要纠缠个你死我活，不掉层皮不罢休，亦或是说你俩有缘无份，注定成不了因果，难道你听完就得把长厢厮守的想法弃了？”
沈相楠叹了一口气，“算了吧，大人您自个儿桃花路走的也不怎么样，我还是不问你了。”
“你是存心来气死我的是吧？”唐梧念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话不能这么说，惠王还在前线浴血呢，我哪敢气大人呀？万一真气出什么事情来，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到时候怎么和殿下交代？”沈相楠振振有词。
“收起你那伶牙俐齿，想说什么便说。”唐梧念的摇椅停下，直看着沈相楠发话。
“大人觉得殿下的胜算有多少？”沈相楠开门见山。
“若没有八成，宣国不会冒这个险，白白让世子丢一条命，让边境百姓受战火纷扰。”
“我是说，另一件事。”沈相楠一字一顿道。
唐梧念这次没有出言训斥沈相楠，而是沉默。
平云京今年的秋天比往年凉上许多，病倒的不止她一人，还有陛下。
出征那日，陛下不曾亲自送行，不是因为其他，而是陛下病到连太极殿门都很少出了。
而这件事，只有恭廉殿几人和贴身侍候在陛下身边的人知晓。
出征北疆在即，东宫奉旨思过，为稳固前线军心，亦或是不想让太子监国，陛下病重的消息被遮掩的严严实实。
倒是唐梧念本没有传出去的那般苟延残喘，京中只道她就吊着一口气儿活着了，且越传越严重。
于是乎惠王前脚刚离惠王府，惠王府便遭了刺客。
若是唐梧念身死惠王府，平衡东宫、唐家和惠王唯一的枢纽就会冰融瓦解，沈相楠觉得一旦刺客得逞，唐梧念身死的消息甚至会影响前线。
东宫那些急功近利的蠢货不知陛下病重的消息，只知惠王和郭安止离开平云京，连前线战事都不曾顾及，企图用最卑劣的下等手段掀起腥风血雨。
沈相楠担心的是陛下尚在病重，若在此关头陛下真要出事，那惠王的结果便是尘埃落定，将来何去何从，难成定数。
既然他们敢做第一回，就还有第二回，第三回。
那些老家伙不会留惠王和太子兄弟和睦，惠王手中但凡一方兵权在手一日，就是东宫的眼中钉一日。
“这话不能问我，我说过，你我同道殊途。”唐梧念道。
“太子殿下在前朝那些老人面前说的话无从轻重，早晚是要出事的。”沈相楠认真分析，“他不足以震慑朝廷，烂摊子全让唐相摆平。”
“兄长在一日朝廷便能安稳一日，这是陛下亲定的太子，只要陛下不想换，那轻易换不了。”
“倘若君臣心离呢？大人不曾想过吗？”
“谁和谁？”
“东宫和唐相。”
唐梧念诧异抬眼，对沈相楠的这句猜测大为震惊。
“唐相不会，那太子呢？太子会信任唐相一辈子吗？”沈相楠接二连三往下说，“太子没有兵权在手，身边真为他用心思量的唯有唐相，可想挑拨太子与唐相伴读之情的人又有多少？”
“大人身为恭廉殿首座，前朝的事该比我了解的清楚。”沈相楠提醒道。
开国以来，唐氏世代殊荣不假，与天子亲近是真，当然不乏有例外，譬如唐梧念和唐云谨的父亲，上任钦天监正。
唐梧念的父亲并不是绥永帝的伴读，绥永帝也并非太子位登基。
当年的钦天监正是三皇子的伴读，人人皆说东宫之位将要落于三皇子之手，谁知三皇子突然暴毙宫中，他最疼爱的庶弟联合当年的恭廉殿夺下皇位，成为今日的绥永帝。
不过在唐梧念的记忆里，父亲和绥永帝的关系并没有东宫和兄长那样亲近。
兄长问过父亲，当年为何选择的是陛下，父亲说，因为他是三殿下最喜欢的孩子，可后来他长大了。
年幼的唐筱没有听懂这句话，不过她记得父亲不让她随兄长学习天文地理，也不愿她将来为仕，更不想让她和天家扯上任何关系。
少时叛逆，对父亲所作所为无法理解，最终唐梧念桩桩件件没按父亲的想法走。
她从闽州回到平云京，继任钦天监正，入主惠王府，那时她的父亲已经与世长辞，她没机会再问一句父亲为什么。
到多年后之后，她倏然想起离开平云京前往闽州那夜，是她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风声鹤唳，她其实听见又听不清父亲站在身后的叮咛，后来日夜辗转反侧才隐约拼凑起父亲的那句劝告。
唐氏女不嫁作天家妇，莫为无情君行有情事。
唐梧念的父亲是病重致死，他的病从三月伊始发作，直至秋末，已显颓然之势。
可绥永帝不允他的辞呈，并颤抖着握住他的手，说到当年若不是他，他无法承兄长之愿，若没有唐氏在一日，国将无有一日能见太平岁宴，兄长遗愿无法实现，在地下将不得安宁。
字字泣血，句句涕零。
冬雪纷飞，平云京挨家挨户升起炊烟，不约而同将团圆饺下水，唐筱是这一日离开平云京的，不过两月，她在闽州收到父亲病逝的消息。
母亲从始至终认为，是绥永帝害死了父亲。
兄长说，陛下从不真正信任过父亲。
唐梧念伸手拿起一片浸泡药汤的姜片压在舌下，唐家叛逆的小孩，其实不止她一人。
不知是药太苦还是姜太辣，唐梧念皱起眉头，把脸埋进白褥几分，只留一双眼睛四处探看，玉沙将沈相楠送来的桂花蜜打开取了一点粘在勺上，另一只手端好白瓷暗纹盘，接下滴落的桂花蜜，递至唐梧念身侧。
沈相楠是偶有几瞬，才能意识到唐梧念比自己年岁稍小。
唐梧念摇头没尝那桂花蜜，不过她突然问起沈相楠：“我的那一份桂花糖藕呢？你送给外人没有？”
沈相楠没想过唐梧念会真和他讨要起桂花糖藕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答道：“竹舍还有许多，大人若是想尝，得先问问庞大夫吧？”
“你带着我那一份桂花糖藕，去樊栖阁拜访一位贵人。”
唐梧念嘴里还含着姜片，又闷在白褥里出声，沈相楠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谁？要去拜访谁？”
“樊栖阁。”
唐梧念加大声量，不免呛到扑面的冷气，用力咳了起来，嘴里的姜片刚被吐掉，玉沙便上前眼疾手快把新的姜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唐梧念嘴中。
沈相楠不仅耳朵不好使，眼睛好像也出问题了。
玉沙毫不惧怕唐梧念的威严，毕恭毕敬道：“大人，唐相和殿下都嘱托您好好吃药。”
唐梧念皱起眉诡异地看她一眼，嘴中便重新将姜片含在舌底，又靠回摇椅上。
沈相楠忍不住捂嘴，随即想到方才唐梧念说清的地方，确确实实是樊栖阁。
沈相楠收敛笑意，想不出两者之间有何关联，也不清楚唐氏和樊栖阁有无交集，只能带着满头雾水问：“为何让我去拜访樊栖阁？”
唐梧念这回没再与沈相楠打太极，而是让沈相楠去寻另一可能。
“你带着我的牌子去见他，让他记得记得你的模样。”唐梧念委婉道。
“不瞒大人说，在我刚入宫不久时，我和那位贵人曾见过的。”沈相楠沉默片刻道。
“哦？”唐梧念觉得凑巧，继续道：“那时见过不算，你如今再去见见就不一样了。别告诉我你和那位贵人见到的第一面就闹不愉快。”
大堂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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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病中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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