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梧念对这位谢宁之视如珍宝,兄长夸赞有加,且得惠王欢喜的沈相楠刮目相看不是一次两次了。
看沈相楠默然,唐梧念仿佛对此习以为常一般。
“你见人第一面,就把人给得罪了?”唐梧念高挑眉眼问。
“明明是那位贵人先给先生难堪,我是问个公道,怎么成我得罪他?”沈相楠振振有词。
“差点忘记这茬。”唐梧念恍然大悟,“这位贵人和你先生确有多少关系,不过两人因当是没有过交往,正因交往太浅,或许才会产生些误会。”
沈相楠:“什么误会?”
唐梧念仔细回忆,道:“他觉得谢宁之生在隶国那常年彻骨之地,不该软下骨头替宣国教书育人。”
“他不照样……”
沈相楠一听到唐梧念这句话,一心想着替谢宁之辩解,话没经过脑子就到了嗓子眼里,临门回过神来又被生生咽回肚中。
他不照样软下骨头在榻上侍候。
这话太过难听,换做在市井时,他这样的话出口成章要多少有多少,进宫之后,身边人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哪怕是坏话,在嘴里拐一个弯说出口也成了夸赞的话,得仔细在脑子里剖析一番才能回过味来。
唐梧念深吸一口气,玉沙早识相地退出大堂,她沉声道:“你该庆幸我现在不打算要你的命。”
沈相楠下意识说:“方才是我心急,才一时错话……不对,我还什么也没说出口呢,大人。”
他平复呼吸,继续道:“他不喜我先生便是不喜我,我何必去拜访他。”
“我不强求,你自个儿思量思量吧,要问惠王胜算几何,不如去问他有无意帮衬。”唐梧念如实道。
“樊栖阁与惠王殿下又有何干系?”沈相楠问。
大堂的隔扇门本一一半掩着,只听吱呀几声,沈相楠再回头已看不到院中那棵梧桐树,是玉沙将门尽数阖好。
唐梧念这才不紧不慢起身,把嘴中的姜片吐掉,对沈相楠嘘了一声。
“……”
怪不得唐梧念这病得庞大夫专门治疗许多年还能病成这样,原来是有迹可循。
幸好谢宁之不会把药偷偷换成茶灌进去,否则他非得强喂不可。
唐梧念拿茶水漱口,擦干净嘴边水渍才继续说:“你对那位贵人了解多少?”
沈相楠老实回答:“了解谈不上,只听过几句,说那贵人来自临都,原是长公主府上的人。”
唐梧念点头,“不错,旁人能得知的只有这些,再有多的,恐怕也见不着第二天的太阳。”
沈相楠眼神闪烁不定,指尖轻轻敲击膝盖,思索道:“那我该不该往下问?”
唐梧念视线放远,倾听冷风敲击隔扇的微弱声响,良久,她说:“樊栖阁那位贵人姓白。”
沈相楠不解此话意思,姓白又如何?扎根宣国的四大世家可没一家姓白。
“是惠王母家的白。”
惠王生母,绥永帝已逝的淑妃,姓白。
沈相楠猛地抬头,连呼吸也缓下几分,脑中不断消化唐梧念说出口的短短几字。
“那位贵人不是临都人吗?怎会和惠王母家有所关系?”
沈相楠不由联想起一个可能,唐梧念从他变化的神色中猜见他是何想法,立即打消沈相楠觉得的可能。
“当年,长公主曾游历隶国,陪同在她身侧的便是殿下生母,这趟游历发生许多事,譬如长公主在隶国留下谢宁之,譬如她们救回一位他乡少年。”
“这位少年随长公主的车驾来到宣国,刚巧白家那一脉没有男丁,这位少年后来被冠上白姓,算是殿下生母的亲弟弟,待殿下生母嫁进王府后,他选择待在长公主府当一名管事。”
沈相楠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生怕错失哪一句哪一字。
“变故生在谢宁之回到宣国之后,那时长公主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宣国和隶国又即将交战,她便和陛下做了一笔交易,要将谢宁之接回宣国,并要陛下答应她,护谢宁之在宣国无忧。”
“陛下答应了长公主的请求,不过陛下向长公主索要是代价是……”
沈相楠接话,“那位贵人,对吗?”
唐梧念也觉得这件事听着确实太过任性,叹下一口气才继续道:“长公主于他有恩,他本无二话……可……”
“你知道淑妃娘娘是如何殒命的吗?”
沈相楠仔细回想,道:“恭廉殿册上记载,是忧思病故而亡。”
“是自戕。”
沈相楠愣在原地,一时发不出任何声响。
“恭廉殿里摆放的记册,不一定全是真话,这件事还是上任恭廉殿的老人与我父亲酒后闲谈时,我偷偷听来的,后来在宫里待的时间长了,便明白这酒后闲谈竟然是真。”唐梧念摇头道。
“殿下知道吗?”
自己的母亲因无法忍受好友的背叛和亲人进宫从而选择自戕,妃嫔自戕是重罪,一旦罪名落实,他的弟弟或许就不用面临进宫的选择,带着一身干净离去,也比蹉跎在宫中受人非议的结果要好。
沈相楠觉得换做是任何一名年幼孩童,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曾经多次梦见父母离世的那场雨,在住进竹舍前成为梦魇不断缠绕他日日夜夜。
惠王是否也会有这一场丢不开忘不了的梦魇。
“他或许……知道吧。”唐梧念的话语染上几分无奈,“知道了又能如何?宫里最有用的规矩就是知道的事儿要当作不知道才行。”
“我本以为陛下会心生愧疚,哪怕那位贵人最后还是隐去出身姓名入了宫,也该与殿下避嫌才是,亦或者想办法弥补失去生母的殿下。”
“可陛下没这么做,我记得入惠王府的第一日,是我见到这位贵人的第一面。”
唐梧念眉头紧促,闭上眼似是不愿回想。
“在高堂之上。”
沈相楠听得瞠目结舌,不解质问:“这不是故意作践人吗?让那人坐在本该是殿下生母的位置上,是要提醒殿下不忘生母因何而死吗?”
唐梧念道:“确实是为提醒殿下,不过是为提醒他,就算明知生母因何而死,也不能如何。”
沈相楠胸腔不由自主随情绪剧烈起伏,绥永帝和蔼可亲的面容之下,藏匿着深不可测的一面阴暗。
从容王之死到唐梧念的父亲,再到惠王生母之死,这位帝王沾染臣子、妻子、孩子的血,端坐万人之上。
又或者还有其他骨肉至亲和忠臣将领的累累白骨,才能堆叠成太极殿上那把龙椅,才能将绥永帝推举到那个位置。
唐梧念见沈相楠仍在独自消化方才言语,等过一会儿才说:“你去见樊栖阁,让他记得你的模样,沈大人最好听我一句劝,我不轻易出言指点。”
沈相楠把话听进耳里,却因过于震惊直接忘记答复。
他不禁想,谢宁之如此多年在宣国不闻不见,或许是害怕自己再一次失望,一腔肝胆最终付之东流,重蹈往日故国覆辙。
秋风敲窗的声响愈发闹人,竹舍的竹叶被吹散许多,枯黄竹叶落了满地,鞋履踩过便发出不断脆响。
谢宁之听见,就知道是沈相楠回来了。
沈相楠一推门就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谢宁之放下手中刚沏好的茶水,问:“怎么了?”
沈相楠脱下外衫,耷拉脑袋三两步走至谢宁之身侧坐下,一溜烟儿钻进他怀里,用力嗅了嗅,闷着声说:“我今日去探望唐大人,她让我得空去一趟樊栖阁。”
谢宁之不以为然,手掌轻轻覆在沈相楠发上,“需要我陪你去吗?”
沈相楠猛然将头抬起来,差点撞上谢宁之下颚,谢宁之没被他方才的话怎么样,反而因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先生怎么知道樊栖阁要先生与我同去?”
沈相楠离开惠王府就直接往宫里走去,可能是他没按唐梧念所说,要提着桂花糖藕去樊栖阁,人家不待见两手空空的客人,放话给这位沈大人,必须携谢先生一同前来。
好大的面!还非得要先生一同来才能喝上你的茶水。
谢宁之把沈相楠又好好摁回自己怀中,重复方才的姿势,说:“如今在平云京,他想见的人恐怕只有两位。”
“一位是先生,一位是惠王殿下。”
谢宁之的手掌离开沈相楠发顶,感受到发顶失去重量的沈相楠翻身撩起眼,谢宁之的手指就滑至沈相楠下颚下方,将他的脸轻轻抬起。
“又从哪里听见了什么故事?”谢宁之随口一问。
沈相楠瞪大无辜双眼,委屈道:“唐大人给我讲了个鬼故事。”
谢宁之看他许久,随后拇指指腹若有似无扫过沈相楠下唇,欲要将手抽离时,那骨节分明的手被沈相楠牢牢捉住,沈相楠的手指灵活地钻过谢宁之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谢宁之试图挣脱,不过被沈相楠牢牢钉死在手里,遂放弃由他折腾。
“难得她愿意给你讲故事,梧念身体如何了?”
“大人看上去病得不轻,不过没传言那般严重,能说能呛,只是不肯吃药,想尽巧办法要吐掉。”沈相楠总算逮着一个机会在谢宁之面前吐槽一番。
谢宁之心里发笑,觉得沈相楠幼稚,又刚好惹他欢喜。
“到底是孩子,不喜欢吃苦是常情。”谢宁之说。
“唐大人今年都一十有九了,成亲都有三年!还算孩子的话,我看我也不过开蒙。”沈相楠面不改色地说。
谢宁之用另一只手弹了弹沈相楠的脑门儿,很轻很痒,沈相楠立即松开手去捂住自己的额头,嘴里咿咿呀呀地吵着:“先生你又欺负我。”
“好了好了。”谢宁之转动目光,“既是梧念让你去见樊栖阁,必定有要见的道理,我陪你一同去。”
樊栖阁四面皆有规整方格纹窗棂嵌在墙面,数量并不算少,阁中却略显昏暗。
暗卷云纹纱帐层层叠叠交错,不时飘逸,不时搭在屏风处,等侍女发现再重新将下半纱帐放垂至地面。
谢宁之在进阁时脚步一顿,沈相楠见身边人不动,偏过头问:“怎么了?”
沈相楠顺着他目光看去,阁中飘荡一缕极细香烟,白而淡薄,没等沈相楠再多瞧两眼,那烟就随风散得干净。
谢宁之恍神片刻。
“没什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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