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进阁中起,沈相楠莫名感到压抑,不论是阁中布置还是生人氛围。
惠王府也似这般安静,侍奉的人虽然聋哑,不过人人面上带有光彩,还会互相嬉闹逗趣。
沈相楠碰见过她们在院中互相分享唐梧念带回的甜食,还会三两聚在一团,远远瞧见敞着门的兵器库中存放的武器,一一认真用手比划起武器的模样,听不见欢笑声也不妨碍见到她们欣喜的神色。
樊栖阁中侍女面冷话少,个个不苟言笑低眉垂眸,沈相楠措不及防被如雕塑站在纱帐后一动不动的侍女给吓了一大跳,一个踉跄差点带着谢宁之向后倒,那侍女依然面不改色,甚至不上前搀扶一把。
沈相楠持一副疑惑神情,小声说:“先生,我想转头回竹舍。”
谢宁之抚过他的背,而后游离至他腰后向前轻轻一拍,沈相楠立即挺直腰闭上嘴。
只听谢宁之说:“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不用着急走。”
几分熟悉的声音从层层纱帐后传来,沈相楠侧首看去,纱帐后人影若隐若现,正朝他和谢宁之这处来,直到沈相楠能看清他的面孔。
是和记忆中那一面一样摄人心魄的艳丽,不过如今真站在沈相楠面前,便能发现那张无可挑剔的容貌布满岁月侵蚀痕迹。
美是极美,本该完好无损的面容却泛着几丝斑驳,或许是眼角细纹,或许是他极为疲倦的神态。
“谢先生安好,沈大人安好。”
白锦明抬手让侍女搬好座,沏上热茶,随后他慢悠悠半倚半靠在榻上,一只手搭在绣花枕,另一只手正抚摸一只白狐。
白狐闭起双眼,只能见两枚月牙似的眼和似笑非笑的唇,毛发瞧着顺滑憎亮,明显是精心打理养护过,沈相楠不由认真看了好一会儿。
“沈大人喜欢这小家伙儿?”白锦明笑问,他的手指在白狐顶上挠着,皮肤无瑕到与白狐几乎无所差。
沈相楠:“这只白狐瞧着伶俐,是贵人养的?”
白锦明低头看向躺在身前的这只白狐,眼里没有一丝柔情。
“初入宫时陛下送来的,跟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那白狐睁开眼,先在白锦明怀里伸懒腰打哈欠,一步一步缓慢在榻上走着,能看出是年纪大了,动作有些迟缓,随即那白狐便跳下榻消失在纱帐之后。
“养不熟的小畜生。”白锦明依旧纹丝不动倚靠榻上,见那白狐走远后,冷声说。
沈相楠又想起身走人回竹舍,这阁里布置太过诡异,人看着也不太正常。
“沈大人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说?”
倒是白锦明先开口,不过谢宁之坐在身侧,沈相楠有许多话不能直接严明,只能挑能说的说。
“我此番前来,为的是惠王。”
锦明似乎早有预料,并未显露吃惊,“这样看来,我和沈大人也算是有缘,惠王和我提起过你,当时我便同他说,谢先生的学生,总不会是普通人。”
白锦明抬手一挥,一名侍女手端镶云石流金盘呈至沈相楠面前。
托盘用黄金打磨而成,沈相楠这辈子还不曾见过这么大一块黄金,况且还只是打成寻常用的金器,那侍女将托盘端至沈相楠面前时,沈相楠一瞬之间被闪的差点看不清盘中是何物。
那盘中摆放两条缀带,一条玄色流光山水暗纹,一条宝蓝色镂空星盘纹——是周思颐和唐梧念的缀带。
恭廉殿缀带意义非常,作为身份象征的同时,若是将陛下亲赐缀带交予他人手中,要么表示自己十分信任此人,见此缀带有如见我;要么是有托于此人,受托人见到缀带方能心安。
沈相楠转动眼珠,觉得惠王殿下该是因为第一个,唐大人该是因为第二个。
能得恭廉殿两条缀带在手,沈相楠多少要对白锦明改观才行。
白锦明再一挥手,那侍女低头退下,阁中众人屏退,唯留三人交谈。
“唐大人这缀带送来的稍稍晚了些,否则我定不会白日让沈大人落空。”白锦明说这话时,丝毫没有半分歉意。
“不妨事。”沈相楠勉强回笑,他猜不论唐梧念的缀带何时送到,白锦明都定要自己携谢宁之来见才行。
看过缀带,沈相楠心里有底,于是缓缓道来:“宣国同北疆交战,惠王殿下身在前线,恐怕短时间是无法回到平云京,朝中本就因惠王离京蠢蠢欲动,惠王府前些时日刚遭刺客,恭廉殿猜测与太子手下之人有关。”
“他们选择太子被陛下禁足东宫,无法在平云京行动时,对唐大人痛下杀手,若是真让他们得逞,太子还能被摘得干净。”
“如今正逢陛下病重,贵人应当知晓,平云京今时局面,绝不利于殿下。”
听闻病重二字,白锦明眼皮微乎其微颤抖一下,被一旁的谢宁之所观察到。
白锦明仔细思考沈相楠的话语,问:“你想做什么?”
沈相楠喉头滚动,一字一句道:“抢占先机,早做打算。”
白锦明嗤笑道:“太子还好端端坐在那东宫之上,就算陛下一病不起,你能做什么打算?”
“恭廉殿中,藏有一处秘盒。”沈相楠与白锦明交换视线。
周思颐被封为惠王长居京中的那年,一封姓名空白的圣旨被秘密安放至恭廉殿秘阁的翡翠玉盒之中,无人知晓该如何开启。
宣国唯有陛下和恭廉殿知晓此等秘事,而惠王也身处恭廉殿,身为皇子,他不可能不明白陛下用心。
陛下为何要如此作为?恐怕对储君之位早心生动摇,而今过去多年,陛下仍未收回秘盒,就代表在陛下驾崩前,储君之位依然有变更可能。
看白锦明神情,他不仅知晓陛下病重,也知晓秘盒存在。
沈相楠确定这个想法便继续说下去:“如今太子尚在东宫思过,倘若太极殿真出了什么事,殿下一定要在平云京内,恭廉殿虽能封锁消息,手上缺兵难免缺一条出路。”
自古以来,谁有兵谁才配挺直腰杆说话。
恭廉殿之所以能在平云京占据话权,无非因为三军占其二能为之所用。
只是战事一触即发,平云京唯留禁军把守,禁军听凭陛下号令,东宫有那些老家伙拥护着,依旧坐不稳那位子,除了品行有亏、不务正业外,也因他手下没有能成亲信的武将。
是陛下不许东宫亲近武将,正如惠王身边不能有谋士文臣一样,绥永帝对待两兄弟的这盘博弈,可谓是端平一碗水,谁也不占上风。
“沈大人不会是问我讨兵来的?你看我这像是有兵的样子吗?”白锦明眉目轻拧,嘴角略微上扬,眼睛稍眯,有几分相像方才那只白狐。
“陛下尚且未到一病不起的地步,若真到那时,自然见招拆招,只望贵人相助,若殿下不能及时回到平云京,恐怕将来再难能留下。”
白锦明没有明言拒绝也未给沈相楠干脆答复,他慢慢转动目光,落在谢宁之身上:“我会好好思量,沈大人若没有其他要说,烦请您先行离开阁中,我有话要单独与谢先生讲。”
沈相楠立即看向谢宁之,他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让谢宁之单独留下。
头一次见到这贵人的经历还历历在目,虽在唐梧念那里得知这位贵人的苦衷,他也不能保证这位贵人对谢宁之的态度究竟几何。
“先生。”沈相楠唤他一声,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收拢,衣衫被他的力度捏出痕痕褶皱。
“无碍,你先回竹舍。”谢宁之觉察沈相楠的动作,柔下目光似是安慰他。
沈相楠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起身行礼先一步离开。
白锦明一只手撑在下颚,饶有兴致地目送沈相楠一步三回头远走,他开口一笑,打趣道:“明眼人儿都能看出来,你这学生是喜欢你吧?”
“喜欢我的学生不少。”谢宁之云淡风轻答道。
“喜欢你的学生是不少,得你真心喜欢的学生可不多。”
白锦明许久没瞧见乐事,今天碰巧给他遇上就来了调戏人的兴致。
“你的宝贝学生要造反呐,我们清风明月谢先生还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吗?”
“周悯也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很好奇你会选哪一个?”
白锦明看热闹不嫌事大,颇为期待谢宁之的答案。
“我谁都不会选。”谢宁之不假思索。
“哎呀,给你那宝贝学生听见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白锦明啧啧叹道。
谢宁之不想再与他闲聊毫无意义的话题,便轮到他来问:“你在阁中点的可是’三更泪’?”
白锦明一听这三个字,本随意倚在榻上的身子缓慢坐起,面上依旧笑容不减:“谢先生闻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在宣国这么多年,早把隶国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三更泪”是隶国尊贵非常的淡香,其味虽淡,却不逊色任何一款味道比之浓烈的香,淡而沁心,缭绕鼻尖,白日闻见,夜晚入眠也忘却不了,直至三更方可入睡,梦中此香依然不散,遂得名“三更泪”。
这香难得,早在隶国市面禁止流通,无非是因为此香若是与其他香同用,长期以往便会开始头痛,而后食欲不振,觉少梦多,身体渐渐就熬垮了,甚至有人将此香与烈香混用,闹出过七窍流血的惨案。
虽隶国明令禁止销毁“三更泪”原料,一旦发现私自贩卖此香者,必用此香使其毙命,可越稀少尊贵,越有人一掷千金求得。
俗话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一旦有人重金求香,必定有人冒生死风险去做这生意。
像是印证谢宁之心中猜测,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究竟是谁想着造反?”
“怎么?我思乡心切,我恋旧难忘,我在我阁中点我喜欢的香,碍着你恭廉殿了?”白锦明不为所动,面色平静。
“陛下病重,太医院如何都查不出病因,因为他们没有闻过见过’三更泪’,当然无从知晓此香与太极殿中’龙涎香’同用会夜长多梦,轻则精神失常,重则可能殒命。”
两幅精雕细琢如玉石般的面孔相隔不时荡起的纱帐,一是艳丽妩媚,一是冷月清辉,这场面终身怕是难见一回,若有旁人在场,恐得有天大毅力才能拾掇心思辩论。
谢宁之眉间浮现一道褶皱久久未曾散去,他极度艰难叹出一口气,心中所想并没那般难以言说。
他平缓将四字能震彻平云京的猜测用陈述语气道出。
“你要弑君。”
“嘘。”白锦明彻底弯了眉眼笑起来,那笑容半分暖意都无,唯有瘆人诡异,“我只是点了喜欢的香,谢先生怎么给我扣上如此罪名。”
白锦明足尖轻点在地,下榻去寻那只白狐,谢宁之仍旧端坐原位,似是看客望向白锦明摇晃步伐。
若是日日在阁中燃着“三更泪”,瞧着再正常的人,多少也会有些精神失常。
白锦明在纱帐后寻到那只白狐,笑逐颜开将白狐搂进怀中,一下又一下抚摸白狐毛发。
“小畜生,该到往生极乐的日子了。”
这句话声量不小,谢宁之听得清楚。
无暇纱帐顷刻之间被一滩飞溅出的热血染红,斑斑点点血迹立即晕染成圈,垂地纱帐尾在地面上拖拽淋淋猩红。
血腥气瞬间掩盖住若有似无的淡香弥漫在阁中。
那白狐甚至未来得及发出最后哀嚎便咽气在白锦明怀中,他的衣衫被源源不断渗出的血染透,方才还好端端插在发髻上的金簪此时正立于白狐脖颈处。
谢宁之呼吸稍沉,握住梯上扶手缓慢起身,白锦明仍像怀抱孩子似的抱着那白狐不松手,谢宁之凝望片刻,对他道:“疯子。”
白锦明不以为然,说:“你我皆是异乡亡魂,我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和你不一样。”谢宁之抚向发后冰凉的白玉簪,确认不曾位移后放下手,“我的归宿在平云京。”
白锦明撩起眼向远看去,冷笑一声。
“我找你是想说,平云京今年的冬天不会好过,只会比临都还冷上千倍万倍。”
“到时候,我照顾照顾你的学生,你照顾照顾我们家小四,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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