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云京要善后的事宜还有很多,沈相楠想见谢宁之却抽不出身回竹舍。
风雪暂时停了吹拂,鞋履沾上的些许霜雪在太极殿中化作点滴水痕,绥永帝背手在山水屏前来回踱步,听见后头传来的脚步声,轻轻拍去山水屏上的落灰。
禁军被青翼军控制,周思颐是来讨要禁军兵符的,沈相楠将黄绸捧于面前时,绥永帝身形一颤,撑住桌案满眼不可置信质问周思颐是谁给你添的名?又是谁给你盖的印?
周思颐从始至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二人僵持不下,周思颐踏上台阶,直朝太极殿上摆着的床榻走去,绥永帝会把象征权柄的物件日夜藏于身侧,要放于夙兴夜寐第一眼必须能看见的地方。
绥永帝怒目圆睁,反手要给周思颐一巴掌,周思颐拦下他的手,极为平静地看着他,面不改色道:“沈相楠,带走枕下木盒。”
沈相楠立即上前,果不其然在枕下翻到一个木盒,打开一看,红绸上静躺着的果真是禁军兵符无疑。
“你是宣朝臣!是朕给了你缀带,你竟帮他做此等谋逆之事!”绥永帝挣脱周思颐的手,胸腔上下起伏,指头对准周思颐,“别以为老二死了,你就能为所欲为!悯儿尚且活着,你怎知朕不会传位于悯儿?”
“迟早会是他的。”周思颐接过木盒,“我不是你,残害骨血猜忌良臣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做。”
绥永帝一听,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指槐骂桑的在说谁?天真!周思颐,等你走到这儿的时候你才会明白,有多少人等着分食你的权利,又有多少人忘恩负义不知尊卑倒反天罡忘记朕对他们的施舍来指摘朕!比如你!还有你!”
绥永帝衣袖翩飞,声声撕裂:“是朕让你们能有今日,你们为何要如此对朕!”
“今日?”周思颐笑着,“囚白氏入宫生生逼死母亲,屠文家满门借刀杀死大哥,亦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冯福云残害唐家满门,桩桩件件,是陛下为儿臣所谋的今日吗?”
绥永帝脸色惨白,死死盯着周思颐,错愕道:“原来你都知道……原来你都记得……”
“他们视陛下为君父,本敬你尊你爱你,哪怕是二哥,我想一开始也是如此。”周思颐深吸一口气,“是陛下猜忌人心太甚,只想护住权柄,寒了众人的心。”
“没有权,在这天地犹如豕狗!”绥永帝大摊双手,激动喊叫,发丝凌乱不堪,显得他狼狈非常,“你从未过过那般日子,是朕处心积虑步步走上高位,才让你能有今日!”
“如今反倒持个菩萨心肠来质问朕的所作所为,就算你在黄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又有何用?来日定被世家啃食不剩!照样坐不稳这位置!”
“那陛下且在这太极殿看着,你我究竟孰对孰错?”周思颐示意沈相楠随自己离去,不愿再与绥永帝浪费口舌纠缠。
“周思颐,朕还没死,你要如何?”绥永帝见他带走禁军兵符,刚要上前阻止,却一口气喘不上来,只得捂住作痛心口,生生呕出一滩血来,他颤颤巍巍匍伏在地,指着周思颐的背影道:“你这是谋逆!你要囚朕!你怎么敢囚朕!”
“陛下不是也囚白氏在樊栖阁近十年?”周思颐回头对绥永帝扬起笑,那笑容只停留在皮囊,丝毫未有暖意,“儿臣会好好打下北疆一仗再回平云京,陛下就先在太极殿好好养病,等候北疆大捷的好消息。”
太极殿门将最后一丝天光阻隔,绥永帝的呼喊被尽数吞没,周思颐手持禁军兵符,头疼欲裂。
沈相楠扶住他,皱眉关心道:“殿下不如先休息休息。”
“我还能去哪里休息?”周思颐摇头撇开他的手,“我是不会入主东宫的,往后也别唤我千岁,人命换来的这条路,走着走着终会反噬成无血无肉一抔白骨,我受不起。”
“殿下答应我不会,相楠就是信的。”沈相楠说。
二人相视一笑,缓慢步下太极殿长阶,沈相楠看向天际,只觉恍如隔世。
“我想见见文乐为。”
周思颐话音刚落,又目光一沉,摇头道:“算了,你替我去见他,帮我问几件事。”
沈相楠明白周思颐有所顾虑,雀宫在后推波助澜,若真是雀宫蓄意谋害储君,于情于理,雀宫都不能再留存于世,况且平云京动乱几分和文乐为有关,几分又无关,不得而知。
难怪唐梧念当初真切动过杀念,沈相楠成了文乐为在宣国明面上的一把鞘,收的是周思颐这把刀,最后关头雀鸟一激,刀必出鞘,也必见血。
青翼军是在黄昏时分重新启程前往北疆,冯福云被押送至大理寺严加看管,在青翼军班师回朝前,他万不能求死,禁军兵符给予沈相楠秘密保管,以防平云京再生以天子谕图生事端一事。
沈相楠提一盏烛火行至恭廉殿,见与不见皆在文乐为一念之间,好在他最终还是见到了文乐为。
“沈大人,一切尘埃落定是喜事,别愁眉苦脸,多不吉利。”文乐为笑说。
烛火明灭,沈相楠面无表情,看不起喜忧,疲态却是真的,他开门见山问:“你为何要用这种手段?朝廷可用之才本就难求,能信之人更是少之又少,恭廉殿为国为民,求的是江山社稷稳固,如今殿下确实将登大宝,前朝却空落无人,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以为你会开心呢。”文乐为悠然自得坐在轮椅上,看得出是心情大好,“唐氏被杀鸡儆猴,大挫世家风气,待民间学堂兴办,天下就不会是世家独断专行,你我这场翻身仗,打得才是漂亮。”
“我和你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忠奸不分的人不是一路。”沈相楠反驳道。
“冯福云恨陛下,巴不得陛下发疯发狂,杀尽忠臣,留下千古骂名;白锦明恨陛下,才用香使陛下精神失常病重至此;你也恨陛下,平云京死多少人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想让殿下坐上那位置,改变平云京的一切。”
沈相楠一一分析每人动机,道出心中猜测:“笙乐坊的前东家是谁,雀宫宫主不会不知晓吧?”
文乐为静听沈相楠述说,沈相楠继续说下去:“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论如何都要将殿下送上那位置。”
“笙乐坊在平云京颇为有名,可千查万查也查不出任何关于前东家的消息,想必是宫主做了手脚。”
“傅沁身在内院,怎么能对笙乐坊的事了解得如此清楚?或许雀鸟能四通平云京宫墙,使巧让傅沁知晓些许消息,才有东宫被勒令思过一事,而黄符之祸是否为你手笔?我虽不能查证,却知道太子惨死宫中和雀宫脱不了干系。”
“我是替殿下来问你话。”沈相楠目光凌厉。
“你替殿下来问话……”文乐为五指深陷膝头厚毯,“是,笙乐坊是我与先太子做交易,不过买卖一事,若非双方你情我愿,怎能一锤定音?再说东宫这乱糟事,哪一件不是先太子咎由自取导致的后果?最后一件……先太子不死,他是不会回京的。”
“那周悯该怎么办?你想让殿下步绥永帝的后尘,背负残害骨血的骂名吗?”沈相楠质问。
“一人做事一人当,东宫是雀宫所杀,与殿下何干?”文乐为丝毫不惧,他轻斜过头,似是恍然大悟,“哦,你是想让雀宫给周悯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沈相楠不语,文乐为便当他默认,沉声道:“可我还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死。”
“你不死,将来总归是隐患,你会害死殿下的。”沈相楠语气冷淡,话意尽显。
“沈大人莫不是忘记了,你既到此地,能不能活着回去是我说的算。”文乐为提醒道,“我不能死,我要看殿下坐稳这天下,将来还有太多事需要做,起码我在雀宫一天,会竭尽所能去帮他。”
“雀宫能在世间灰飞烟灭就算是帮他除去心头大患。”沈相楠道,“还是你怕死?”
“我怕死?”文乐为像是听到不可置信的笑话,“我早死过一回,有什么好怕的?”
“治世不比乱世安稳,沈大人,还记得我提出的交易吗?”
沈相楠记得,文乐为要他辅佐周思颐实现太平岁宴的愿景,条件随沈相楠提。
“你若是还没想好不要紧,我再追加一条。”文乐为说,“待到太平岁宴,我会焚毁雀宫所有,连同我自己。”
沈相楠闻言一怔,凝目注视文乐为,问:“你为殿下做到这地步,只图殿下千秋功业,太平岁宴,不为文家谋个正名?正大光明站在他身边?”
“我不能。”文乐为垂下头,“从前我是平云京已死之人,如今我手上沾染周家人的血,我知晓文家的死与他无关,可再让我站在他身边,我与他,终归回不到年少时了。”
沈相楠退身卸力靠于墙边,脑袋昏沉,只觉得没意思。
他淡淡道:“从我进宫起,就无意间成了你们为己私博弈的棋子,我整日说万事只求一个公道,可历经种种,发现世间哪有那么多公道可言?若是人人都给一个公道,最后这世间一个人都别想活成。”
“我答应不了你。”沈相楠缓过神,脑子逐渐清明,“你要殿下万人之上,还要殿下君圣臣贤,我管你能不能看见太平岁宴,总之雀宫不能留,你就算把我活活饿死在这里,雀宫也不能留。”
文乐为沉默片刻,最终叹道:“沈大人回去吧,谢先生在竹舍等你。”
沈相楠微变神色,身后烛火骤然亮起,他疑惑看向文乐为,不知他有无深意,直至他转身走出数步,才隐约听见文乐为的最后一句话。
“你会回来求我的。”
沈相楠没听太清,等他想再问时,石门已然关闭。
后面还有一点剧情要走,十章之内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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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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