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云京的雪下得太密,雨水过后的二月天又闯进白茫茫一片风雪。
沈相楠吹熄卧房烛火,漆黑之间,他蜷缩坐在门前,数着更漏一夜未眠。
接近天明时分,他在万籁俱寂里听见几声很轻很轻的动静,沈相楠指尖陷进双臂肌肤,口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再过一阵,除了耳边风雪,竹舍再无其他声响,沈相楠只能听见自己不止的心跳伴随窗外风雪呼啸。
谢宁之没有更衣,没有撑伞,他在雪中步行,只提一盏灯烛,朝恭廉殿处独去。
绥永十四年隶国大雪埋下年少忠腔,绥永二十六年心之所求不过再归故乡。
落雪覆盖他发顶,编于辫间的彩丝却不曾被白雪掩盖,玄衣上残存点点白雪,似今夜抬头能望见的星野般,将他融进天地之间。
谢宁之忽觉平云京的风雪不似那般寒冷了。
他最后扫过牌匾上“恭廉殿”三字,是当年他为恭廉殿亲题之笔。
推开大门,若干笔墨交汇的万千生平所留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谢宁之点燃所有灯台烛火,恭廉殿重新在漆黑夜中亮起。
他提着灯绕走圆台之下,一一扫过木架籍册,最后缓慢踏上圆台,将手中灯烛靠近垂下的白纱。
两处白纱瞬间燃起,谢宁之放下手中灯烛,注视被烈火吞噬殆尽的白纱,再次步下玉阶,尽数将方才点燃的烛台推向木架。
刺目火光瞬间冲天而起,谢宁之眸底闪烁,从一处正被火焰吞噬的木架上拿走一份卷轴,平静回到圆台落坐官帽椅中,看向恭廉殿门隙延绵不绝的白雪。
圆台四处很快被焰火包围,谢宁之独坐其中,在桌案前摊开那份卷轴。
绥永年间恭廉殿记:
唐予,字云谨,济宝二十六年平云京生人,六岁能属诗,太傅异其才,称“国器可期”,令其为东宫伴读,年十七魁天下,廿四圣眷殊隆拜相朝堂,廿七罹黄符之祸,触天威,籍没家产,赐帛殿中,后追谥“文定”。
郭安止,少孤未及笄,故无表字,绥永二年平云京生人,长秉旌旄,戡乱定国,平泾水动乱,任为羽雀军首,然擅引部曲还京,僭越法度,遂伏诛西闉,天子怜其阖门忠烈,追谥“武穆”。
唐筱,字梧念,绥永七年平云京生人,唐予胞妹,幼年显慧,人恒爱之,洞悉璇玑之奥,达礼乐之精,继钦天监正,帝臣不蔽,简在帝心,后家逢黄符之祸籍没,以冬疾薨,享年十九,帝大恸,追谥“文贞”。
恭廉殿顷刻掀起烈火熊熊,元宵夜深,直至火海蔓延全殿,消融殿前皑皑白雪,方有宫人大喊走水,窸窸窣窣的脚步盖过风雪踏破长夜,恭廉殿牌匾于火中摇摇欲坠,宫人无法靠近殿门,只隐约能看见殿中有一身影。
“是谢先生!谢先生还在殿中!”
“快去禀告陛下!”
“去竹舍告知沈大人啊!”
恭廉殿的牌匾最终烧毁坠落,隔绝殿门出入,谢宁之的身影消失于火海之中,漫天乌烟带着被焚烧的火星夹杂白雪飘至竹舍。
天微微亮起,沈相楠才推开卧房门,竹舍十分寂静,他坐在地上太久,起身时身形不稳,只能摇晃着走到桌前,眼前是一碗冷却的元宵。
沈相楠扶住桌沿才勉强撑着彻夜未眠的身子站好,他颤抖着捧起那碗元宵,已经膨大黏连在一处了。
沈相楠拿起勺子,不管元宵冰冷粘稠,舀起一颗放入嘴中,这元宵应该是放凉许久,所以唇舌才感受不到一丝甜味。
沈相楠一颗还未彻底下肚,又舀起一颗塞入嘴中,元宵本就容易噎着,再加上这元宵粘稠,沈相楠不免呕声,泪水大滴大滴滑入碗中,和冰冷的元宵混在一处。
他强忍想呕出元宵的反应,将嘴中两颗元宵硬咽下肚,又继续往嘴中塞了一颗元宵。
直至碗中空无一物,沈相楠仍然扶住桌沿,身体却支撑不住滑落在地,另一只手紧紧扣住空碗,泪痕早布满面,失声流涕,心间绞痛不已。
数日后,恭廉殿废墟尽数被清理干净,宫人将翻找出的衣钵碎片整理好送至竹舍,重建恭廉殿一事需待北疆战事结束之后再议,沈相楠奉命重书恭廉殿些许存放籍册。
沈相楠亲笔添写的第一份笔墨,是绥永年间恭廉殿记。
谢文若,字宁之,嘉启九年时宣济宝二十七年旧隶临都生人,长公主元子,重光归宣,器识宏远,襟度非凡,著述充栋宇,翰墨传庠序,桃李荫九州,乃授业东宫,然逢黄符之祸,中怀悒郁,自燔于恭廉殿,追封其为“太傅”,上谥“文昭”。
沈相楠仍然居住竹舍,不为谢宁之办任何丧仪,对外称是先生所愿,平云京许多学生只能私下在路边设祭,亦有在平京书院自发吊唁的学子。
谢宁之的离去是平云京的最后一场白。
春三月过后,北疆捷报连连,众人心中已有定论,宣军班师回朝指日可待。
回暖时分,周悯亲临竹舍见过沈相楠,他和沈相楠并排坐在竹舍檐下赏竹,沈相楠突然问:“小殿下喝过酒吗?”
周悯摇头,说未曾尝过。
沈相楠于是起身,从一处青竹之下徒手挖出一坛酒,泥泞深入甲缝,甚至有些见血,沈相楠毫不在意,洗净双手拿出一只碗递给周悯。
周悯愣愣接过,沈相楠将封于坛口处的红条撕去,给周悯斟满一碗酒,笑说:“恭喜小殿下,头一回尝酒便能尝到全天下最好的酒,将来在平云京可再难寻到这样好的酒了。”
周悯怔神看着沈相楠,虽是面带笑容,总觉得不过苦中作乐而已。
沈相楠仰头直对嘴灌满一大口酒,随意擦去唇边酒渍,对周悯说:“从前,我有一位弟弟,和你一般大,吵着闹着想喝酒,我不让他喝,说他年纪太小。”
“后来,他还没能尝过酒到底是何滋味,便长眠黄土之中。”
周悯闻言皱起眉,小心翼翼凑上碗边嗅了嗅,最后轻轻抿过碗边。
酒香充斥唇齿,一抹沁凉迅速滑过喉间,肚中却逐渐暖起,舌尖还残留甘甜,令人心生回味。
“这酒不苦,小殿下若是饮了别的酒,就会觉得其余酒都太苦涩。”沈相楠道。
“这酒有名字吗?”周悯问。
沈相楠顿然片刻,目光落在方才揭下的红条之上,周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墨字写着“常相见”三字,笔锋字形熟悉非常。
他的字也习于谢宁之,只是怎么写也写不好,周悯脱口而出:“是谢先生写的字?”
“字是我写的,酒是他酿的。”沈相楠答完,又饮下一口酒。
周悯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谢宁之才离去不久,不该在沈相楠面前提起先生的。
不过沈相楠仿佛并不在意,先问起周悯:“我还没见过小殿下的笔墨?”
“我字并不算好,愧于先生教诲。”周悯实话实说,“不过沈大人这字和先生倒有**分相像,怪不得我第一眼错认成先生的字了。”
“字能苦练,一旦定型,再难改过。”沈相楠说完一句就要饮下一口酒,“只可惜还没将他酿酒的手艺学精,这坛酒见底后,就再难喝上一口了。”
“原来这酒啊,叫’思人心’,我觉得不好听,随手改成’常相见’。”
“春人心生思,思心常为君。当时戏笑思人心,如今谁又与我常相见?”
沈相楠抬眼远眺,大雁早南飞,杜鹃携花枝交缠飞过天际,竹叶轻晃,春风拂面。
周悯望向碗中倒映的面庞,最后将酒一饮而尽,两颊立即泛起通红,他对沈相楠说:“我不会辜负先生教导,我不会重蹈皇祖父辙路,字需苦练,志需相传,先生愿我一生悉辨明浊,持心而论,不负忠魂,我定当铭记终身。”
沈相楠认真听周悯讲完,将为数不多的酒泼洒地面,“小殿下是好学生,先生听见小殿下之言,会感到欣慰的。”
“沈大人也是会令先生感到骄傲的学生吧。”
周悯染上些许醉意,便开始畅言道:“我自记事起拜师谢先生,算来沈大人该唤我一声学长才是,可这么多年过去,我都未将先生笔触学得出神入化,沈大人不过随谢先生两年,就能仿先生九分神韵。”
“两年。”沈相楠四顾竹舍周围,“我原来不过与他朝夕相处两轮春秋而已。”
周悯颤颤巍巍起身,捉住沈相楠的小臂,安慰道:“先生同我说,当年隶国城破,城中多数百姓**于家宅,隶国人觉得飞蛾扑火能换来生愿想成真,我现在回想起先生与我提起的这一句故事,才发觉他心中所求不过如此。”
“既是先生的选择,我们该替他高兴才是,平云京本不该囚他这么多年,元宵那日恭廉殿所飘白烬,可能随风雪回到远方临都,那才是先生的故乡。”
沈相楠深吸一口气,道:“是啊,他现在应该回到他的故土了。”
是沈相楠让谢宁之止步平云京到如今,无论如何,不该贪心再留他于此地蹉跎骨血。
周悯昏沉沉在沈相楠臂间阖眼,嘴里继续道:“斯人已去,当向前看才是。”
沈相楠侧首一瞧周悯已然睡去,不禁吐槽道:“小小年纪,说话倒像极先生。”
他刚将周悯移至榻上躺好,耳边听见号角连连响起。
沈相楠出了竹舍,望向西城门方向,待号角足足吹够半个时辰,他才迈步朝西城门走去。
“北疆大捷!北疆大捷!”
一名禁军快马加鞭大声疾呼,从沈相楠身侧擦肩而过。
“北疆大捷!北疆大捷!”
街道两侧百姓洋溢喜悦,酒楼觥筹交错脆声不绝。
“两军班师回朝!禁军奉命清道!闲人速速退让!”
沈相楠不为所动,只身在空落大街独身行走。
绥永十四年,槐树之下他得相楠一字,同年,雨中街上车马过,他自此失去了父亲。
“不做神仙做圣贤。”
花灯暗去,河上扁舟,母亲哄他入睡的字话和谢宁之所吟相融。
“沈大人安好。”
禁军没有阻拦沈相楠,只他一人走在街道中央,两旁百姓皆注视着沈相楠的步伐。
“记得不相思,记得常欢喜。”
沈相楠枕在谢宁之膝前,他攥紧谢宁之袖口,一遍又一遍,让谢宁之等等他。
“你心之所求是什么呢?沈大人。”
文乐为询问他的要求,沈相楠唯有一愿。
“保他性命,送他干干净净一身回到临都,从此平云京再无谢宁之。”
青翼军和羽雀军的马蹄声接连不断,响彻平云京上空,亦传进每位宣朝百姓耳中,两旁百姓颇为好奇看向进城的泱泱人马,春光之下,“宣”字旗飘扬。
前排有人俯身叩首,高呼千岁,后来两旁百姓相继俯身叩首,千岁如潮涌不息。
为首一人一马止于半路,周思颐取下面具,交付后方将领,耳边千岁声不曾停歇,沈相楠抬头与之对视,用最平常不过的问候朝周思颐道:“惠王殿下安好。”
“沈大人安好。”
周思颐轻笑,随即翻身下马,也不管身后人高马大一众军队,只与沈相楠并肩一同行走。
寒冬落幕,今年的春风倒是比往年来得暖了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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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心之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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