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蘖的意识沉在粘稠的黑暗里,仿佛被裹进一层厚厚的、吸光的绒布。
头昏沉得厉害,后脑勺隐隐作痛,像被什么钝器重重闷了一下。
视觉被彻底剥夺,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忘在深海的石子,不断下坠,却又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丝微弱的光亮和嘈杂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帷幕。
“观蘖?观蘖!能听见老师说话吗?”
“同学?醒醒,感觉怎么样?”
是女人的声音,带着焦急,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又遥远。
一个沉稳些,像是班主任李老师;另一个更轻柔,大概是校医张阿姨。
她们在叫她?她不是在……不是在……
(记忆碎片尖锐闪现:酒店套房虚掩的门,银灰色领带缠在陌生女人纤细的脚踝上,刺鼻的香水味混合着绝望的窒息感……)
不!不是那里!
求生的本能猛地攥紧了她。
观蘖用尽全身力气对抗那沉重的黑暗和眩晕,眼睑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一丝刺眼的白光强行挤了进来。
视野像老旧的电视屏幕,闪烁着模糊的雪花点,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保安室灰白的天花板,角落里挂着蛛网。
一股消毒水和旧帆布混合的、并不好闻的味道钻进鼻腔。
她正躺在一张硬邦邦的简易床上,身上盖着件带着汗味的深蓝色保安外套。
李老师担忧的脸庞出现在上方,眉头紧锁。
校医张阿姨正俯身,用沾了碘伏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后脑勺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那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哎哟,醒了醒了!谢天谢地!”李老师长舒一口气,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可吓死我们了!你这孩子,怎么扫个地都能把自己摔成这样?”
扫地?摔?
混沌的记忆碎片开始拼凑。
是的……下午大扫除,她负责清理教学楼背阴处那条长满青苔的湿滑小径。
她记得自己正弯腰去够角落里一片顽固的落叶,脚下猛地一滑——那片墨绿湿润、在石缝里肆意蔓延的苔藓!
脚底瞬间失去所有抓地力,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天旋地转间,后脑勺和坚硬冰冷的水泥地来了个毫无缓冲的亲密接触……
然后就是这片黑暗,和现在。
观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小小的手掌,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袖口盖住了大半的手背。
她动了动脚,穿着的是那双熟悉的、有些开胶的粉色塑料凉鞋。
一种冰冷又灼热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
这不是梦?
保安室的挂历上,赫然印着褪色的年份数字——2007年!
她猛地闭上眼,又用力睁开,死死瞪着那本挂在墙上的、纸张边缘已经卷曲泛黄的挂历。
粗糙的印刷体,鲜红的数字——“2007”。
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一些更“真实”的证据,证明这只是个荒诞的梦。
视线慌乱地扫过这间狭小的保安室:
掉漆的绿色铁皮文件柜,柜门半开着,露出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报纸;墙角堆着几把秃了毛的竹扫帚;窗台上摆着一个搪瓷杯,杯口缺了个小口,上面印着褪色的“先进工作者”字样;一台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蹲在角落,屏幕蒙着灰。
——这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属于过去的、陈旧而具体的气息。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摊开的双手上——那双手太小了!
皮肤细腻,指节还带着孩童的圆润,指甲剪得短短的,边缘有些毛糙。
完全不是她记忆中那双因生活操劳而略显粗糙、指腹甚至带着薄茧的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一个冰冷的事实如同冰锥刺入脑海:2007年...出生年份...现在就是九岁!小学三年级!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攫住了她。她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求证,用右手冰凉的指尖,一根一根地、用力地扳起左手的手指,仿佛在确认这具躯体的真实性,确认这难以置信的缩小:
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
当五根手指都被冰冷地蜷起,握成一个代表“九”的、小小的、孤零零的拳头时,观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九岁。
小学三年级。
2007年。
这三个冰冷的、不容辩驳的事实,如同三记重锤,将她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被碘伏擦拭过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后脑勺摔倒时的闷痛,却都比不上此刻意识深处那场无声的、摧毁性的海啸。
她真的回来了。
那片将她绊倒的墨绿苔藓,连同那致命的一摔,此刻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不再是简单的意外,而是将她从绝望的深渊边缘,硬生生拽回童年起点的、残酷而诡谲的命运之手。
“观蘖!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疼不疼?”陈择锐——她同校兼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带着一身秋风的微凉气息,急匆匆地冲进了保安室。
他额发微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领口也敞开了些,显然是跑过来的。
他挤开围观的老师,蹲在简易床边,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焦急,直直望向观蘖。
“我…我没事。”观蘖的声音还有些飘忽,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安抚他。
她能想象到,他一定是去班里找她一起放学,听到“摔跤昏迷”的消息就立刻赶来了。
这份少年时代纯粹的担忧,曾是她灰暗青春里为数不多的光。只是此刻,这光落在重生归来的灵魂上,滋味复杂难言。
“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头晕?恶心?要不要老师给你妈妈打电话来接?”李老师不放心地追问,校医张阿姨也再次检查了她的瞳孔反应。
观蘖深吸一口气,仔细感受着这具身体。
除了后脑勺摔着的地方还有一点闷闷的钝痛,碘伏擦过的地方微微刺痛,四肢百骸确实没有其他不适。
那股让她窒息的头昏脑涨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清醒。
“老师,我真的没事了。”她坐起身,语气尽量显得平稳,“我和陈择锐住一个小区,一起回去就行,不用麻烦我妈妈了。”
校医张阿姨也点点头:“检查过了,没有明显外伤,神志也清醒。回去注意观察,有不舒服立刻去医院。”
在老师依旧担忧的目光中,观蘖背起那个红色的旧书包,跟在陈择锐身后,走出了保安室那扇掉漆的绿门。
一踏出校门,2007年深秋傍晚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煤烟、油炸食物和梧桐落叶的味道。
眼前的一切,像一张褪色后又突然被强行拉回现实的旧照片,带着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校门右侧那辆熟悉的、漆皮斑驳的三轮车,上面架着滋滋作响的油锅,老爷爷佝偻着背,正用长长的竹签翻动着金黄的肉串,油烟缭绕中,是他布满皱纹却专注的脸。
正对校门热气腾腾的泡面摊。
简陋的折叠桌上摆着几个大铝锅,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捞起泡面,熟练地兑上半勺浓汤,再抓一把雪白的米线盖上去,那半碗筋道的泡面裹挟着半碗滑溜的米线,是童年里最奢侈的美味,这奇特的搭配习惯甚至延续到了观蘖成年后。
校门左侧朱姨的饵块摊子正散发着诱人的米香和肉香。胖乎乎的朱姨眼尖地看到了观蘖,立刻扬起笑容,熟练地用竹片刮起一团雪白的米团,拍扁,裹上油汪汪的肉酱、豆芽、花生碎……
“小蘖!放学啦?饿了吧!”朱姨不由分说,把刚做好的、热乎乎的肉馅饵块塞进观蘖手里。
那熟悉的热度和香气瞬间穿透薄薄的纸袋,烫着掌心。
观蘖总是偷偷把钱塞进朱姨的围裙口袋,朱姨总会佯装生气地拍她一下,再把钱塞回她书包夹层,笑骂:“跟你朱姨客气啥!拿去买糖吃!”后来朱姨的摊子什么时候消失的?
好像是她上初中后?像被橡皮擦从这条街抹去了一样。
熟悉的人,熟悉的烟火气,熟悉的、带着生活艰辛却又无比温暖的市井画卷……这一切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撞进她刚刚经历过死亡和重生的、脆弱不堪的心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从鼻腔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砸在校服前襟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
一阵尖锐的、强烈的抽痛猛地袭来,让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呼吸都跟着一窒。
那不是悲伤,不是委屈,是一种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对流逝时光的深切痛惜、以及对这荒诞命运难以置信的复杂剧痛。
这痛楚如此鲜明,如此剧烈,像烧红的针扎进灵魂深处。
她曾无数次在绝望的深渊里幻想,幻想能回到过去,能重写一切。那些幻想如同肥皂泡,美丽却一触即碎。
可此刻——
指尖是朱姨饵块滚烫的温度。
鼻腔里是肉串和泡面混合的,无比真实的香气。
耳边是陈择锐担忧的询问:“观蘖?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疼?”
还有灵魂深处这阵让她几乎窒息的、翻天覆地的悸动……
观蘖猛地低下头,胡乱用袖子擦掉脸上冰凉的泪痕,校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真实的刺痛。
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煤烟和油炸香气的、属于2007年的空气,试图将那阵撕裂胸口的剧痛压下去。
“没……没事,”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抬头看向陈择锐那双盛满纯粹担忧的眼睛,“就是……摔懵了,还有点怕。”
这是她唯一能对此刻的他,也是对这个世界说出的、最接近真相的谎言。
这一切,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清晰地、残酷地、不容置疑地告诉她:
是真的。
她不是在做梦,不是灵魂出窍的幻觉。
她是真的被那片湿滑的苔藓和随之而来的死亡,硬生生地,拽回了2007年深秋的黄昏里。
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悲欢,一切可能,一切她曾失去或错过的,都像一只刚刚破茧、**的蝴蝶,重新落在了她稚嫩的、尚能重新扇动的翅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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