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溪流,潺潺淌过。
转眼,观蘖已站在六年级的门槛上。今天是陈择锐的生日,小区里年纪相仿的玩伴们,都收到了他家的邀请。
观蘖坐在热闹的客厅一角,目光掠过那个比自己小一岁、却已是全校风云人物的男孩。
陈择锐在同龄人中,确实像一颗过分耀眼的恒星——清俊的眉眼,优异的成绩,待人接物有种超乎年龄的妥帖。不仅在本班女生中人缘极佳,连男生们也乐意与他勾肩搭背。更夸张的是,课间总有不认识的低年级或高年级学生,特意绕到他教室门口,只为“偶遇”一眼。
这份光芒,自然也辐射到了小区里。一起长大的女孩们,心思渐渐萌动,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些羞涩的期待。甚至有些家长,话里话外地与陈择锐父母套着近乎,半开玩笑地说着“订娃娃亲”,仿佛已经预见了这少年不可限量的未来。
这份喧嚣落在观蘖眼中,却勾起了前世的回忆,也让她下意识地瞥向人群中同样活跃的成青青和沈姣。
(记忆碎片:幼时成青青、沈姣和观蘖,三个穿着开裆裤就在机关大院家属楼下玩泥巴的小姑娘。成青青胆子大,总爬最高的树摘桑葚,沈姣爱漂亮,收集糖纸做“项链”,观蘖则安静地跟在后面。
她们的父母是同事,逢年过节串门,饭桌上大人们总笑说“这三个丫头比亲姐妹还亲”。观蘖妈妈织了三条同款不同色的围巾,一人一条,冬天裹得像三只小企鹅。
观蘖曾真心以为,这份从小一起摔跤、分享秘密的情谊,能抵御一切。
直到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沈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被背叛的愤怒,声音尖利地穿透了嬉闹的空气:“你成绩那么烂,凭什么缠着陈择锐?”
成青青在旁边附和道,语气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就是!我们爸妈说了,跟你这种差生玩会变笨的!陈择锐,你眼睛瞎了吗?她有什么好?”
那一刻,她们看向观蘖的眼神,像看一块急于甩掉的脏抹布,哪里还有半分“姐妹”的影子?那些一起长大的岁月,瞬间被这恶毒的言语践踏得粉碎。)
那次的伤害深可见骨,像毒藤缠绕心壁。从那以后,她对“朋友”二字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的距离——付出真心,却也筑起无形的高墙,不再轻易将柔软的内里全盘托出。
那天,她以为陈择锐也会在鄙夷的目光中转身离去。但他没有,他留了下来,在她被言语的利刃割得遍体鳞伤、独自蜷缩在角落时,安静地坐在了她旁边。
“你…不觉得跟我玩…丢人吗?”她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试探。
陈择锐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丢人?为什么?人的好坏又不是成绩单定的。你不会读书,又不代表你人坏。成绩好又怎样?坏又怎样?”他顿了顿,语气是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别扭却无比郑重的认真,“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朋友。至于她们……伤害你的人,我不会再理了。”
那份少年纯粹的维护与坚定,像寒夜里骤然亮起的一簇篝火,温暖了她许多年。然而,那份温暖,在后来漫长孤寂的岁月里,也渐渐被另一种更复杂、更苦涩的情感所覆盖——一种掺杂着感激、依赖、以及懵懂却注定无望的眷恋。
“观蘖?喂!发什么呆呢?蛋糕都要化了!”陈择锐略带不满的声音将她从纷繁的记忆泥沼里拽出,手指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观蘖猛地回神,掩饰性地笑了笑:“没什么,在想…今天的蛋糕真好看。” 她垂下眼,用小叉子戳着碟子里精美的奶油花朵,目光却掠过正殷勤地给陈择锐递水果的成青青和沈姣。
观蘖心绪却如潮翻涌:那场当众的羞辱和决裂,这一世竟然没有发生……是因为我吗?重生后的她,早已不是那个挣扎在及格线上的“老差生”。她的名字稳稳出现在成绩榜中上游,甚至偶尔能挤进前二十,曾经那两个“好朋友”,如今对她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殷勤地邀她一起上下学、分享零食,甚至……带着点刻意地在她和陈择锐说话时起哄、制造机会。
(观蘖内心独白:小学生懂什么情情爱爱?看着她们挤眉弄眼地试图“撮合”,观蘖只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烦躁。那些懵懂的、连自己都未必能厘清的“好感”,被起哄声放大,显得格外幼稚和尴尬。
在她历经沧桑的灵魂看来,这年纪所谓的“喜欢”,不过是优秀皮囊和群体光环下滋生的、混杂着好奇与虚荣的亲近欲罢了。她只想远远避开这种被当成“配对游戏”主角的别扭感。
更何况,眼前这两个笑得甜美的“发小”,内里藏着怎样凉薄的心肠,她比谁都清楚。
她们如今的讨好,不过是对她“价值”提升的一种投机。那份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早已在她们前世恶语相向的那一刻,被她亲手埋葬在记忆的废墟里了。)
话题不知何时转到了升学。
“观蘖,你初中打算去哪?”陈择锐一边分着果汁,一边很自然地问。
观蘖抬起头,眼神里是重生者才有的笃定:“A中。我要去最好的重点。”
陈择锐闻言,眼睛亮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和理所当然,用力点头:“好!A中是目标!那你等着,我一定会考上A中去找你的!等我!”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等我”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轻轻投入观蘖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这一次,不再是前世那种掺杂着感激与懵懂眷恋的复杂情感,而是一种……对“约定”本身的奇异感受,一种被坚定选择的暖意。
她看着陈择锐认真的侧脸,心中默默道:这一世的路还长着呢,小屁孩。
A中录取通知书抵达的那天,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疼,空气仿佛凝固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观蘖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心口那熟悉的抽痛毫无预兆地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冰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
鬼使神差地,她将通知书塞进口袋,踏上了前往前世私立中学记忆坐标的公交车。
去A中?意味着踏上一条彻底背离前世轨迹的荆棘路。那里没有熟悉的私立中学林荫道,没有便宜却暖胃的校门口粥铺,更没有……夏蝉狡黠的笑,陆离乱糟糟的碎发,和红薯的甜香。这些她曾以为可以割舍的温暖,此刻却像尖锐的钩子,拉扯着她的心。
既然选择了和前世不一样的道路,她要再看一眼那所承载过她灰暗青春里唯一光亮的学校,看一眼那扇曾接纳她、改变她的校门,哪怕只是隔着围墙,做一场无声的告别。
(记忆碎片:带着小学被欺凌的阴影和成青青沈姣背叛的余痛,初入私立中学的观蘖,像一只惊弓之鸟。她沉默寡言,永远坐在角落,课间也独来独往,仿佛给自己罩上了一个透明的壳。
直到那个叫陆离的男生,成了她的后桌。
陆离是班里的“小太阳”,天生自带磁场,走到哪里都呼朋引伴。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观蘖的孤僻。
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用一种自然而巧妙的方式“带领”大家接纳她。课间讨论漫画,他会故意大声问:“诶观蘖,你看过这本吗?超好看!” 哪怕观蘖只是摇摇头,他也会顺势把话题引过去:“没看过?那我给你讲讲!”
慢慢地,他身边的“小团体”活动,打球、去小卖部、讨论难题,总会“不经意”地邀请观蘖:“喂,观蘖,一起去呗?缺个人!” 他像一把热情的火,不容分说地融化了观蘖周身的坚冰,让她被动地、却又逐渐安心地,被卷入了同龄人的热闹里。
他乱糟糟的头发下,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仿佛有种魔力,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是他,让观蘖第一次在集体中,感受到不带怜悯的、纯粹的接纳。
而同一个宿舍的夏蝉,则像一盏温润的灯。她比观蘖大一岁,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包容。观蘖生理期第一次慌乱无措时,是夏蝉默默递来热水袋和干净的卫生棉,轻声教她注意事项。
观蘖想家偷偷掉眼泪的夜晚,是夏蝉爬上她的床铺,搂着她,讲自己刚住校时的糗事逗她笑。夏蝉会留意观蘖的饭量,在她因为省钱吃得少时,强硬地把自己饭盒里的肉拨给她:“长身体呢,多吃点!” 她像一位温柔可靠的长姐,用细水长流的关怀,填补了观蘖在家庭之外缺失的安全感。
在那个私立中学的旧教室里,夏蝉把偷藏进校的烤红薯掰一半塞给她,陆离在画板上涂鸦嘲笑教导主任的地中海,三人笑作一团,那是观蘖灰暗青春里最明亮、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后来,夏蝉成了教师,陆离成为了画家,他们常在三人共同的群聊里诉说着各自的生活,偶尔短聚,那份情谊,是观蘖前世为数不多的、可以完全卸下心防的港湾。)
车子在熟悉的盘山路口停下,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山风带着草木的腥气扑面而来。她跳下车,沿着记忆里走过无数次的小径疾走,脚步越来越快,仿佛想抓住什么正在飞速流逝的东西。
转过最后一个弯,那片熟悉的、爬满藤蔓的红砖围墙和锈迹斑斑的校门应该就在眼前……
脚步猝然钉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
视野豁然开朗——没有围墙,没有校舍,没有喧闹的少年,没有记忆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金黄色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烈日下低垂,风吹过,掀起连绵的、死寂的麦浪,像一张巨大的、无声吞噬一切的嘴。
那所名为“育英”的私立初中,消失了。彻彻底底。
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不……不可能!”观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荒谬的幻觉,踉跄着冲下田埂,疯了一样在记忆中校门的位置来回踩踏、摸索。
脚下只有松软的泥土和扎脚的稻茬。她蹲下身,徒劳地扒拉着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褐色的泥,仿佛想从大地深处挖出一点存在的证明。
“不可能……不可能!!”她嘶喊着,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冲回田边,抓住一个戴着草帽歇息的老农的胳膊,“爷爷!爷爷!这里…这里不是有一所中学吗?红砖墙,很大的!叫‘育英’私立!您记得吗?育英中学!”她急切地摇晃着老人的手臂,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农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被打扰的不悦,用力挣开她的手,用浓重的乡音嘟囔:“女娃子说啥胡话哩?这山坳坳里哪来的中学?打俺记事起,就是老李家的稻田!育英?没听过,没听过……”
每一个“没听过”,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观蘖的耳膜和心脏上。世界开始旋转,眩晕感阵阵袭来。
不!还有夏蝉!还有陆离!学校可以消失,但人…人总该在吧?他们独立地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疯跑起来!凭着模糊却刻骨的记忆,冲向夏蝉家所在的纺织厂旧家属区。
“3栋2单元201!夏蝉!夏蝉!有人吗?夏蝉!!”她用力拍打着那扇锈迹斑斑、布满灰尘的防盗门,手掌拍得通红生疼,声音嘶哑绝望,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来。
门开了。一个陌生的、睡眼惺忪、穿着背心裤衩的中年男人探出头,不耐烦地上下打量她,皱眉:“找谁?夏蝉?没这人!神经病啊?这房子我住了十几年了!”
门“砰”地一声在她眼前重重关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扑了她一脸。
希望的火星彻底熄灭了一半。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她的喉咙。
她不死心,转身又冲向城西——陆离家那个开着小卖部的临街铺面。她记得那个堆满画材的玻璃柜台,记得陆离妈妈和善的笑容。
记忆中的小卖部招牌还在,但店名换了。玻璃柜台后,坐着一个正嗑着瓜子的胖女人,陌生的面孔。
观蘖冲进去,气喘吁吁,语无伦次:“阿姨…阿姨!请问…之前开店的…陆离…陆离一家呢?那个…那个画画的男孩,陆离?”她急切地比划着,仿佛这样就能唤回熟悉的身影。
胖女人吐出一片瓜子皮,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陆离?画画的男孩?小姑娘梦游呢?还是电视剧看多了?这店我盘下来五年了!之前是个卖五金的老张头,干了十几年呢!哪来的画画男孩?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嗡——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彻底抽离。烈日当空,车水马龙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观蘖僵立在人来人往的街边,皮肤被灼热的阳光炙烤着,身体内部却像被塞进了万年寒冰,冷得她牙齿打颤,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学校消失了。
朋友……也消失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冷酷的橡皮擦,从世界的画布上,连同与他们相关的所有线条、色彩、气息、温度……彻底、干净地抹除了。不留一丝痕迹。
冷汗浸透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尖锐的抽痛。
是我吗?
因为我强行改变了志愿,篡改了因果?
那所承载了她们相遇轨迹的“育英”私立,因我的改变,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所以依附于它的夏蝉和陆离,也如同海市蜃楼般消散了?
还是说……只有当我选择回到那条既定的、失败的老路,像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地卡进固定的凹槽,她们才会重新出现在命运的轨迹上?
如果改变意味着“消失”……
爸爸妈妈还在。
陈择锐……也还在。
这一次,消失的是她曾以为可以割舍的“过去”,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
那下一次呢?
当她再次做出背离“过去”的选择——考上更好的大学?选择不同的职业?
甚至……爱上不该爱的人?
消失的,会不会是那个在生日会上,信誓旦旦说“等我”的陈择锐?
会不会是……她自己?
她这个“错误”的存在本身,是否也在被“修正”的名单上?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虚浮,像个游荡的幽灵。手里那张A中的录取通知书,此刻不再象征着希望与未来,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灼痛,几乎要拿不稳。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喧嚣的街道上,像一个孤独的、格格不入的、被世界运行程序排斥的“错误代码”。
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她真的能……为自己做选择吗?
还是每一次挣扎,每一次试图扇动翅膀改变轨迹,都会让身边更珍视的人或物,如同沙堡般陆续崩塌消亡?
这所谓的重生,究竟是恩赐,还是更残酷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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