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李老师为我补课的时光,是那段晦暗岁月里为数不多的暖色切片。
她指尖点着习题册,声音是罕见的耐心:“这里,辅助线连这里试试。” 补课尾声,她家厨房总飘来香味——炖着油亮排骨的砂锅“咕嘟”冒泡,金黄油煎蛋盖在米饭山上,筷子一戳,溏心便汩汩淌下,染黄雪白米粒。
“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她总把最大块的肉夹进我碗里,眼角的细纹堆叠成一种近乎母性的温和。
或许因着那层远房表亲的血缘,我的座位一度稳居教室“C位”,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开了某些风雨,哪怕考卷上的红叉依旧刺眼如血。
那时的暖意,是真实的,可这层暖色滤镜,在黄小雨事件中,骤然碎成了玻璃渣。
那堂数学课,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如刀:“黄小雨!站起来!”
女孩像受惊的幼兽,瑟缩着起身,枯黄发辫垂在肩头。
李老师踱步到她面前,竟用冰冷的木质教棍,轻轻挑起她一缕打结、油腻的发丝,在鼻尖嫌恶地一扇,那动作如同拨弄什么秽物:
“啧!这头发黏得——像条盘在阴沟里的死老蛇!”
恶毒的比喻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一片哄堂大笑!
李老师的嘴角噙着施虐者独有的、餍足的弧度,继续这场公开的凌迟:“又臭又脏!戳一下动一下,跟你这人一样死气沉沉!” 每一句话都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向那个已经缩成一团的灵魂。
后来她便剃光了头发,进教室的瞬间,同学们哄堂大笑,那颗在教室最后一排反着青白冷光的头颅,如同一颗被粗暴摘下、遗弃在角落,正无声腐烂的月亮,而那堂课,成了公开猎杀的开端。
“死老蛇”的恶名像带着瘟疫的乌鸦,瞬间飞遍校园的每个角落。走廊里,有人嬉笑着朝她佝偻的背影丢石子;厕所隔板上,写满了针对她的污言秽语,墨迹淋漓如同诅咒。当她缩在楼梯间角落啃着冰冷的馒头时,总有不怀好意的“嘶嘶”声如影随形,模仿着蛇的信子。
我有时撞见,脚步会不由自主地僵住,喉咙发紧,目光却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书本边缘。
李老师呢?她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正在发生的、针对黄小雨的暴行,如同扫视黑板上某道无关紧要的错题,连一丝涟漪也无。
冷漠,本身就是无声的纵容和鼓励。直到黄小雨手腕上自残的痕迹再也无法被衣袖完全遮掩,新伤叠着旧痂,淤紫肿胀得让胆小的同学都移开目光,她才用教案边缘敲了敲讲台,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宣读一份过期文件的处理决定:
“黄小雨同学因健康问题,暂时离校休养。”
校门口,寒风中,我看见她佝偻的奶奶攥着那张冰冷的休学通知,枯瘦的手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挣扎的落叶。黄小雨的光头裹在一条灰扑扑的旧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我曾见过偶尔闪过一丝怯懦或茫然,此刻却只剩下彻底熄灭后的、空洞无物的死寂,仿佛所有光都被吸走了。
同一双手啊——
曾为我补课夹菜,指尖沾着油亮排骨的暖香,笑容温和;却也为黄小雨“定罪”,用教棍挑起她的发丝如同挑起一条待宰的死蛇,眼神冰冷。
人性,岂是简单的“好”或“坏”的单选题?
李老师就像一片生长在阴湿道德裂隙中的诡异苔藓。
向阳的一面,被血缘的藤蔓缠绕,被师者体面的表皮覆盖,得以在阳光下滋长出有限的、甚至真实的温情;而背阴的一面,对“差生”根深蒂固的厌弃,对弱小者苦难的漠视,甚至是对暴行无声的煽动与默许,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疯狂滋生着霉斑,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温暖的关怀与剧毒的瘴气,竟能如此扭曲地共生一体!
这撕裂的认知,比亲眼目睹黄小雨腕上任何一道伤痕都更让我心底发寒,那股寒气仿佛能钻进骨髓里
——原来最深的恶,往往裹着“正常”的糖衣,堂而皇之地生长在阳光照不到的、“合理”的角落。而撕开这层甜蜜伪装的代价,是一个女孩如琉璃盏般被彻底碾碎的人生。
我唾弃李老师那阴暗滋生霉斑的一面,灵魂为之颤栗;却又不得不承认,曾在她向阳的、有限的温情里获得过庇护与暖意。这矛盾的认知,如同那苔藓分泌出的冰冷汁液,缓慢地渗入心口,留下一种又凉,又黏,又带着无尽苦涩的滋味,久久不散。
人性这片泥泞的沼泽啊……
究竟要趟过多少黄小雨无声的泪河,才能不在这污浊中沉没,不弄脏自己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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