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在A中已度过一年,林荫道在九月的阳光下流淌着碎金。
观蘖臂戴“志愿者”袖章,正熟练地给几个拖着大包小包的新生指点宿舍方向,清亮的嗓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一声更响亮的呼喊穿透人群,精准地击中她的耳膜:
“观蘖!看这儿!”
她蓦然回首——
陈择锐站在熙攘人潮的逆光处,白衬衫袖子胡乱卷到手肘,一手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另一只手吃力地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行李袋,背上还压着一个沉甸甸的登山包,整个人被行李包围,活像个人形搬运支架。
汗珠顺着他线条初显的下颌滚落,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他却浑然不觉,咧着嘴笑得毫无阴霾,露出一颗小小的尖虎牙。
“我就说嘛!翻山越岭也得来A中找你报到!”他拖着“辎重”笨拙地往前挪动,行李箱轮子在石板路上磕出欢快的噪音,背上的包带深深勒进肩头,“从今往后,咱俩可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互相罩着啊!”
观蘖看着他被汗水浸透、微微发红的后颈,下意识伸手想帮他扶一下摇摇欲坠的行李袋。指尖还没碰到袋子提手,就被他敏捷地一旋身躲开。
“哎哎哎!这点儿东西还能难倒我?”他故作轻松地颠了颠手里的袋子,气息却明显不稳,额角的汗更多了。
“那个……包侧兜!对!矿泉水!帮我拧开呗?真腾不开手了!”他朝背包侧面的网兜努努嘴。
观蘖默默抽出那瓶冰凉的矿泉水。瓶盖拧开的轻响,像打开了一个尘封的匣子。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打开的瓶子递到他唇边——这个距离,足以让他低头够到。
陈择锐立刻低下头,微微仰起汗湿的脸,脖颈拉出一道流畅的、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弧线。
他狡黠地眨眨眼,就着她的手大口吞咽,微凉的水流注入,少年喉结急促地滚动。
一滴汗珠不堪重负,沿着他绷紧的颈侧肌肤滚落,滑进敞开的领口,留下一条蜿蜒的、湿亮的水痕。
指尖传来塑料瓶壁的冰凉,视线里是他吞咽时滚动的喉结——她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他低头靠近时,发梢擦过手背带来的微痒。
(记忆闪回:前世,“育英”中学铁灰色的封闭校门缓缓关闭,将周末的喧嚣隔绝。
而小区长椅上,少年陈择锐心不在焉地拍着篮球,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锁在通往小区的巷子。
每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尽头,篮球便“啪嗒”一声滚落草丛。他像被按了开关般弹起来,脸上瞬间点亮惊喜:“咦?观蘖!这么巧啊!”)
(画面叠印:晨雾弥漫的周六清晨,几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冲出小区。
陈择锐的车把手上总挂着灌满凉白开的军用水壶,车铃被他拨得如同冲锋号。
他们尖叫着冲上小城最高的山坡,风灌满单薄的衣衫,整座沉睡的城池在脚下铺展——青瓦屋顶的河流,袅袅升起的炊烟,远处工厂模糊的轮廓……小小的城,像被一双温柔的手掌托起,盛满了少年们毫无杂质的、山呼海啸般的欢笑声。)
那笑声曾如此真实地充盈过她的整个童年,像阳光穿透层云,可后来呢?
(记忆褪色:自行车锈蚀在楼道角落,水壶蒙尘,山道上疯长的野草吞没了车辙印。那些并肩看日出的少年,最终散落在人海,连背影都模糊成褪色的底片。)
指间的塑料瓶传来被捏紧的微响。观蘖猛地收手,也收回了投向时光深渊的目光。
陈择锐毫无所觉,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被水润泽过的眼睛亮得惊人:“谢啦!活过来了!走!带我去新生宿舍去!”
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背上沉重的登山包,拖着行李箱,意气风发地撞入A中喧嚣的秋光里,像一株生机勃勃的、迫不及待要扎根的树苗。
观蘖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少年挺拔又带着点莽撞的背影。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矿泉水瓶的冰凉,和……方才他低头时,发梢不经意扫过手背留下的、一丝若有似无的、阳光曝晒过的微烫触感。
陈择锐的手肘轻轻撞了下观蘖的肩膀,声音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喂!观蘖,从我光荣抵达A中,你就没发表过三句以上重要讲话!”
他侧过头,目光像精准的探针,试图扫描她低垂的眼睫,“怎么?在A中你过得不开心?”
观蘖的思绪正沉在一片混沌的记忆泥沼里。重生的每一日都像背负着无形的沙袋跋涉——前世的残影、今生的变量、被抹消的“存在”……光是与这些无声的巨兽角力,就已耗尽了她的心神。
外界的声响,常常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
她猛地一颤,像是被人从深水里拽出,仓促地调动面部肌肉,扯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笑容:“哪有!我这是…在酝酿盛大欢迎词呢!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来了!” 语气轻快得近乎浮夸。
陈择锐脚步一顿,锲而不舍地追问:“那我这颗‘星’‘月’落地了,你开心不?” 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跳跃着细碎的光。
“开心!当然开心!” 观蘖斩钉截铁,甚至用力点了下头,仿佛在说服自己,“你可是我——” 她顿了顿,一个清晰无比的词滑出唇齿,“最好的朋友。”
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
“最好的……朋友?” 陈择锐下意识地重复,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的涟漪。
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未变,甚至更灿烂了些,可眼里的光却几不可察地收敛了一瞬,像云翳短暂遮蔽了骄阳。
“哈!这话我可记住了!那作为你‘最好’的朋友——” 他立刻换上惯常的、带着点赖皮的口吻,变魔术般亮出崭新的校园卡,“新卡刚拿到,兜比脸干净!食堂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管顿饭呗?回头充了钱还你!”
“包在我身上!” 观蘖如释重负,顺势指向宿舍楼,“你先去安顿好行李,我就在这儿等你。”
“好勒!” 陈择锐拖着行李箱风风火火冲进楼门。
(镜头切至昏暗楼道:陈择锐脸上的笑容在拐角瞬间褪去。他背靠冰凉的墙壁,仰头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指尖捏着的校园卡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几秒后,他猛地甩甩头,像要把什么念头甩出去,重新挂上笑容,冲上楼梯。)
看着陈择锐风风火火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门洞的阴影里,观蘖脸上强撑的笑容才像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片疲惫的沙滩。
(观蘖内心独白:陈择锐……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抵着掌心。那声“最好的朋友”脱口而出,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知道,这距离是她亲手划下的。
重活一世,拖着这具十三岁的躯壳,里面却塞满了前世的残骸与未尽的遗憾。
每一步都像踩在流沙上,既要对抗那些无声撕扯记忆的巨兽,又要笨拙地扮演一个“正常”的初中生。
对着陈择锐,这份伪装尤其艰难。
心底那份隐秘的暖意,是前世遗落在这副年轻身体里的火种。
可“初中生”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警戒线。过早显露,只会灼伤彼此,打乱这好不容易重来的一切轨迹。
她太清楚,这个年纪的所谓“喜欢”,轻盈得像肥皂泡,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尚未长成的枝桠。
把他定位在“最好的朋友”,是目前唯一安全的选择。这是她能给自己、也给现在的他,最稳妥的港湾。
即使看到他眼中那瞬间的愕然,像石子投入湖心泛起的涟漪,让她心头也跟着一紧,仿佛有根无形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可这份情愫,像深埋地下的种子,明知不该在此时破土,那蠢蠢欲动的生命力却不受控制地鼓胀着。
每次他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靠近,每次他目光里带着探询的精准扫视,她都得调动全身力气,才能把那颗在胸腔里躁动不安、想要靠近的心,牢牢按回“朋友”的界限之内。)
“维持现状吧。”观蘖深吸一口气,初秋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浇灭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火星。
看着他好好的,看着他像此刻这样充满活力地奔向他的未来,就够了。那些更深、更沉的东西,就让它们暂时封存在记忆的深潭里。
现在的她,只是他初中时代的一个……重要的、最好的朋友。
仅此而已,必须如此。
大约一刻钟后,陈择锐才从宿舍楼里快步跑出来,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背上没了沉重的登山包,只斜挎着一个轻便的小包,显然是把大件行李暂时丢在宿舍了。
他冲到观蘖面前,笑容依旧明亮,带着点小跑后的喘息:“没等急吧?找宿舍耽搁了一下!”
“还好。” 观蘖摇摇头。
“那必须不能让你等急!” 他挺直脊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傲,“让别人等,那可不是我的风格!”
两人并肩走向食堂。
初秋的梧桐叶筛下细碎的光斑,在脚下明明灭灭。
肩与肩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朋友”的距离。
沉默却像无声的潮水,悄然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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