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紧握腰间剑柄,只待一有异动,他便拔剑出鞘保护师兄。他虽不是抓鬼能手,可好歹熟读师尊的《净念斩鬼诀》,早已倒背如流,且又从桦娘和重瞳娘子那儿学了一些驱鬼的小秘招,兴许此时此刻应该能应付一会儿。恩光师兄虽武功高强,可面前遇到的大抵不是活人,就算以死相拼,也拿这些鬼怪没有办法。
红白二事本就相撞相煞,此时喜丧对冲,阴阳逆乱,若是被活人瞧见,是要被抓去做祭品的。这个传说在无妄小的时候就在阁里听过,那时候首座还不是首座,时常会去山下买些杂七杂八的书,给阁里的孩子带回来。师姐琥珀最喜欢晚上拉着几个师弟师妹讲一些诡异的小故事,惹得孩子们都哭哭啼啼的,她便开心极了。无妄虽面上装得不怕,背地里却偷偷找邵恩光一起睡觉,邵恩光倒也不觉得麻烦,只是像大人一样轻轻拍着无妄的背,哼歌哄他入睡。
无妄颤抖着嘴唇张合,尽力装作不害怕的模样安抚道:“师……师兄……你、你莫要慌,我……我通晓一些斩……驱鬼的方法,你……你躲……我身后就好了……”他害怕极了,一字一句皆不连贯,声音越说越轻,全无一点儿武仙的气势。
道路左侧,唯见一顶八人抬的红色花轿,那轿帷赤红如血,四角悬着褪色的喜铃,发出并不清脆的玎玎声。而那八个轿夫皆脚尖点地,青白色的脸上涂着夸张的腮红,嘴角笑得仿佛要咧到耳根。他们全然不顾前方有白事队伍正在走来,只是继续奏响唢呐锣钹,极尽热闹喧嚣。
而右边那队则有八个穿着麻衣的抬棺人,正抬着一具尚未钉棺木的棺材,他们面色灰白如尸,耳听喧闹的喜乐却面无表情。他们每走一步,棺底就渗出一滩黑水,里面翻滚着咕噜噜的水声,如同他们抬的并不是棺材,而是一叶木舟。
两队默默前行,而无妄和邵恩光就站在两队的交汇处,不知应该逃向何处。
无妄一时惊慌,手抖得像第一次执剑那般青涩,他用剑指了指花轿,又转身指了指棺材,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防备,转得头脑发昏。
就在无妄惊慌失措时,花轿里忽地传来一声哀怨婉转的戏腔——
“骨作铃,皮作鼓,风声凄凄似君吟;
梳红妆,奏喜乐,暮雪飞花待君归。
郎啊郎——郎啊郎——
黄泉路上回头望,
妾在堂上等,妾在门前盼。
郎啊郎——郎啊郎——
满心凄惨无人诉,白骨征夫何……日……归?“
新娘子唱得如怨如诉,时不时以指甲轻刮轿壁,似乎想要从花轿里飞身而出,去寻她的心上人。她唱着唱着,尖声怪笑起来,似乎在嘲弄什么。无妄在君靖山上虽遇到过一些山怪,可那些山怪只是喜欢逗弄小孩,并不似这鬼新娘般极度幽怨。他怔怔定在原地,早已将重瞳娘子教的驱鬼秘技忘得一干二净。
花轿渐渐逼近,漫天霎时飞舞白纸,簌簌飘落而下。无妄伸手去捡其中一张白纸,细细阅读之下才知道,那是朝廷的征兵檄文。想来这鬼新娘定是嫁人途中,得知丈夫死于骨鸣山一役之事,因此失意殉情也说不定。女子歌声刚落,右边那队人马也开始散落白纸。无妄捡起一瞧,似是朝中账本!随后耳畔响起一道悲怆的男子吟诗声:
“金榜题名点吾名,
不知朱笔饲鼠肥!
墨池写干春秋笔,
难书御阶白骨堆!
圣贤书……凌霄志……全都喂了豺狼口!
吾非掀这滔天水,涤荡濯洗乾坤垢!
血溅骨鸣山,魂沉黄泉路!
待吾拆骨为栋梁——
重筑人间清明天……”
那吟诵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呛水的咳嗽声飘然而至,初初开口时,那嗓音晴朗得如同跨马游街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随后那声线骤变,变为了老妪嘶吼;紧接着,又变为孩童的哭腔和少女的尖笑……到最后,八个抬棺人也跟着一起吟诵起来,声音如泣如诉,令人动容。他们发出来的声音,又岂是九个人的声音?他早已不是一个人,应是百姓积怨铸成的白煞。
唱到最后三个字“清明天”时,那沾着水草的棺盖忽然划开,从里跳出一个泡得肿胀的青紫色僵尸!
那僵尸虽手脚僵硬,却有奇力,单手便举着棺盖往无妄面上砸去。一僵尸状元郎吼道:“来者何人?竟敢挡吾往生路!”他尾音拖长渐厉,最后化作山间乌鸦群啸。
眼见棺盖距离无妄额头不到一寸,他虽惊慌失措,可仍然想到需要保护师兄安危,危急之下赶忙拉着邵恩光疾速后退。无妄一跃而起,一个软软的东西却恰好擦过他的发,将他的发髻撞散,一头丝绸般的沉香色秀发立即随风卷起,轻逸飘扬。
无妄顾不得如今衣冠不整的模样,俯身捡起适才击中自己脑袋的东西。细看之下,那竟是一个染了血的绣花鞋!无妄吓得赶紧把鞋子扔远了去,可手上的血迹却怎么都抹不干净。
他搓着手,忽听身旁一人冷冷道:“公子……你挡住妾身的路了……而且……你丢了妾身的鞋,妾身要怎么赴黄泉路呢……”
无妄心中咯噔一下,忍着腥味颤颤巍巍用剑舌勾起绣花鞋,随后小心翼翼将鞋子放到花轿前,抱拳礼貌道:“姑娘……你的鞋子,在下已为你送回。方才失礼了,抱歉……”
话音刚落,轿帷随风翻起,只见花轿里空无一物,唯有一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凤冠霞帔和锦衣红裙,而红色的绣花鞋却少了一只。风再起,轿帷再落,那还给鬼新娘的绣花鞋已悄然消失在花轿前。
鬼新娘:“谢谢公子……公子可否再帮妾身一个小忙?”
无妄心知鬼新娘似乎没有恶意,便点头道:“姑娘请说。”
鬼新娘的声音最开始娇媚如蜜,可到了后来,却粗厚低哑得如同一军之将:“公子……前方有人挡了妾身的路……公子可否为妾身主持公道……?”
无妄吓得面上变色,话都说不出口,忽然路边紫影一闪,僵尸状元郎双手将棺盖举起,手腕急转,那棺盖如同陀螺般旋转着,令整片山野都弥漫着河底的腥臭味。僵尸状元郎一边转动手腕,一边厉声叱道:“你的丈夫为姓叶的办事,我定然是不会让你的。想要入黄泉路见你心上人,得先过了我这关!“
无妄一下子就明白了。正所谓红煞勾魂,白煞索命。这红白交错处,便是阴阳两界交汇的地方。他们红白两队,鬼新娘是征夫之妻,而状元郎则是叛军之师,两方势力生时已斗得不可开交,死后更是谁也不让,竟每日定时定点领着各方鬼魂徘徊在此,引得百姓日夜惊恐。
他心想道:“邪鬼、厉鬼,其实也只因生前经历了极度不甘心的事,导致死后怨念深重罢了。他们先前也不过是活生生的人,皆有喜有悲,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兴许他们的家人做梦都想梦见他们,我定不能因为他们死得凄惨,就对他们如今的样貌心生惧怕与不敬。”
一直没出声的邵恩光此刻忽地开口:“无妄……无妄……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处……你一生凄苦伶仃,无父无母相伴,生来双目失明,实是可怜。不如随师兄共赴奈河,一起投生转世,去一户好人家,忘却今生烦忧。“
无妄大吃一惊,好似给人点了穴道,竟动弹不得,最后凄然道:“恩光师兄……原来你一直这般看待我吗?我还记得小时候师兄曾鼓励我,说我冰雪聪明,是习武能手……原来在师兄心里,我竟是这般可怜?“
忽然间,怨风肆起,刮起片片白纸,遮蔽了灵鸢双眼所视。不过少时,白纸纷飞而落,灵鸢睁眼再看,无妄只见邵恩光双眼泛白,那本来朗若流星的双目竟一点黑仁都见不到了。邵恩光愣愣往前走去,膝盖以下的裾摆竟洇湿一片深色,他前方似乎真的有一条奈河,领着他向往生路引去。
无妄暗暗心惊:“恩光师兄是怎么了……他是不是被邪灵附体了?不行……他方才说的话我不能放在心上,要想个办法救下他才行。”他反手转剑,快速用剑柄在邵恩光身上点了几下,邵恩光登时动弹不得。随后无妄解下头上纱带将邵恩光双手双脚绑起,正气凛然站在红白双煞中央,捏起剑诀蓄势待发。
他没有信心能将这怨气极重的两队人马打赢,他虽能斗得遍天下活人,可说到降魔,他连入门都说不上。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他忽地想到自己虽无父无母,可数年来自己与苍宿、桦娘日夜相伴,早已和家人无异,再加上阁中大小同人亲如手足,怎称得上一生凄苦伶仃?天地虽茫,愁怨虽生,可所逢之人无一不对自己极好。如今唯一遗憾的,是今日若未能平安归去,便无法陪同慈哥哥解决梦疫一事,今后再难与慈哥哥并辔齐驱踏红尘。莫非和他要做并蒂莲、连理枝,要等下辈子了么?想到这里,他毕生所怨所愤,尽数从胸膛喷涌而出,竟哭得整个蒙眼布都染湿了。
人身上本有三把火,分别落在头顶、左肩和右肩。这三把火会随着人的体质和心情时强时弱,若受到惊吓或是心情抑闷,也容易将身上真火熄灭。如今无妄哭个不停,体内的三把真火渐渐虚弱下来。
二鬼趁虚而入,渐渐逼近——
左侧阴苦女鬼手挥红绫飞扑而至,右侧紫胀水鬼则抓着沉重的棺盖疾跳疾翻。无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当他们是活人那样对付就好。他挥剑横扫,以一敌二,只希望这把桦娘亲手铸造的无陵剑能为自己多添几分无畏。
哪知女鬼所持的红绫竟像活物一般,忽地在空中转弯,直接将无妄手中宝剑卷起抛飞扔至百丈之外,无妄正想去找御敌神器,忽感鼻间一阵恶臭——原来是水鬼的棺盖已至面前几寸!无妄赶紧运功于腕,大力将棺盖击飞数丈,这才逃过一劫。
经此变故,无妄只觉手掌**辣的疼,好比刚刚摸到的并非是湿漉漉的棺木,而是从业火中摸了一把,整个手掌像灼了般,竟疼得钻心!
他朝手心吹了几口气,快速揉搓几下冰冰冷冷的耳垂,心中思索接下来没了无陵剑要怎么办。他暗暗想着:“我身上虽还有匕首、暗器还有弓箭,可是这些对鬼怪真的有用吗?哦——对了!”
无妄倏忽想起自己还有一件对付鬼怪的宝贝——那便是银麟寺未迟大师借给自己的金莲降魔杵。那金莲降魔杵可降万恶,对付这两个恶鬼肯定轻轻松松。再加上自己身上有首座送自己的凤凰骨珠链和斐慈给的圣僧佛珠,那些鬼再厉害也拿自己没办法。
想到这里,无妄豁然开朗,气定神闲起来。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带着爱己之人的仁爱在此顽强御敌,一时勇气倍增,心头的真火于体内燃得猛烈,让二鬼不敢向前。
万籁俱静少时,一切宁静却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破:
“旺旺儿——莫要担心,桦娘来了!“是桦娘!
“旺旺儿,还有我,你瞳姐姐来救你了——”还有重瞳娘子!
“无妄,你还好吗?你在哪?”是慈哥哥!
慈哥哥来了,那看来丹枫他们应该也来了!无妄心头一热,心境宛若枯木生花。无妄想道:“他们为我深入险境,这份情谊……实在无以为报……“
“我在这里!桦娘!瞳姐姐!慈哥哥!”无妄大声吼叫,又派出灵鸢引路,一行人很快来到无妄所困之处。可就在一行人即将踏入无妄所在的泥地时,走在最前面的邓英桦却“咚”地一声撞到了什么,紧接着走在后面的斐慈也被撞到了头,疼得嗷嗷直叫。
重瞳娘子谨慎朝前摸去,只发现身前有一道冰冷的“墙”,只是那道墙无法用肉眼所见,却能实实在在的阻挡肉身。
西岑不信邪,抡起佩剑狠狠劈砍,可刀刃却在碰到前方时瞬间蹦出火星,仿佛砍中的并不是空气,而是天外飞星。更骇人的是,剑锋划过之处,瞬地撕开一张张血肉模糊的人脸,龇牙咧嘴朝西岑咬去。
重瞳娘子赶紧抓住西岑往后退去,微蹙秀眉道:“这是鬼遮账,唯有鬼物才能自由穿梭,你再劈下去也是徒劳。“
无妄瞬间心如死灰,一时恻然欲绝。可他心想道:“桦娘和慈哥哥爱我之深,怜我之切,今日决不能让他们看到我死在这儿。我哪怕断手断脚,也要留着一条小命出去。况且恩光师兄还有危险,前方哪怕是十八层地狱,我也要闯过去!“
……
最近可能要忙三次元的事情啦~
但这小说肯定会完结的,估计还有10w左右就会完结了~
等我发完再仔细修修文中小bu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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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红白煞现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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