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无妄跟着斐慈的车马来到了京城凌安。兴许是因为斐慈一路上沉默不语，再加上这几日来夏雨阴绵，无妄感觉这本应恢弘瑰丽的京城也没什么特别的。
雨下得不算小，街上的行人全都散去躲雨，一贯热闹的市集阒无一人，冷冷清清。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映着夏日的新绿，又带着几片彤色。那是凌霄国的国花——凌霄花。
这初见京城的场景，与无妄设想的完全不同。
毕竟斐慈是太子，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无妄以为来到京城，斐慈应该会拉着自己给自己介绍京城哪里最漂亮，哪里最热闹，哪里最好玩。可斐慈只是坐在车上闭目养神，一双剑眉微微蹙着。
无妄心想道：“这儿不是他的家么……为什么他对这里似乎很是厌恶？”无妄猜不出个中缘由，只好悄悄随着灵鸢观察京城风光。只见潮湿的雨天，远处的皇宫在云雾中缥缈不定，朦朦胧胧只能见到皇宫朱檐黑瓦的虚影。偶尔有几只乌鸦和丹顶鹤在药玉色的青空上随着云雾飞动，打破了这片土地的死气沉沉。
无妄本以为斐慈会直接往两行柏树指引的皇宫大门驶去，可在一个衢路前，马车忽然向右拐去，莫名驶向未知的方向。无妄挪挪身子，看了看斐慈的脸，他的脸黑沉得很，无妄不敢开口问。
待马夫勒住缰绳，无妄忽地发现马车外浩浩荡荡站了大约五十多人，他们冒雨立在街上，双手合十贴在额前，待斐慈下了马车，全都行稽首礼跪拜于地。而一早就候在大门的宫仆则举着青盖大伞赶紧小步冲到斐慈身边，为他遮风挡雨。这阵仗，无妄看了有些紧张。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斐慈垂下眼帘，左右扫视跪下的大臣们，高声问道：“是赵上将军让你们来的么？”
为首的男子身穿黑鹤官袍，趴在地上低头回道：“回太子殿下，赵上将军已在濯玉府里等着殿下，臣等在这里恭迎殿下回京。”其他人等则穿着缇色武袍，身披甲胄，盔甲上插着各色鹖羽，看起来应是武官。
无妄听到那“赵上将军”心中一惊，那人是谁？竟喊了那么多大官来到这里冒雨迎接太子。无妄转念一想，之前听丹枫说慈哥哥的母妃封号是“赵美人”，莫非这赵上将军是赵美人那边的亲戚？
“外祖父竟然……都平身吧。”他侧目朝大门候着的家仆说道：“钱管事，你先带这位少侠去歇息。本王随吴尚书他们去和赵上将军谈些要事。夕岚、栗子，你们跟着无妄，其他人随本王一同去正厅。”
看着斐慈一副神威凛凛、高高在上的模样，无妄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以往斐慈待自己原来真的是相当仁慈温柔，一度让无妄忘记了他太子的身份。可自己不过是个江湖中人，只不过是个只会耍刀弄枪的粗人，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若只是为了求自己做事，也没必要待自己那么好。
无妄接受完一众凌霄大臣的透骨审视，很快随着钱管事进了所谓的濯玉府。里面大多以青色的装饰品为主：青玉做的柱子、绘制祥鹤的药玉色藻井、还有随处可见的青琉璃犬只摆件。
钱管事撑着纸伞一边走，一边给无妄介绍：“无妄少侠，这濯玉府是太子殿下在宫外的府邸，这里是殿下小时候调养身子的地方，可能和少侠以往住的地方不太一样，这里的布置更为朴素些。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一定要告诉在下，一切由在下为少侠来打点妥当。”
无妄笑道：“不会不会，在这里很是清幽，我很喜欢。”
院子里种了松树、枫树、八角金盘、罗汉松，靠近廊边的空地上还种了几株青竹梅，若是拿来酿酒一定很好喝。走到半路，身后一个小厮匆匆跑了过来，手上拿着一件丝质的大氅。
钱管事接过大氅，轻轻给无妄披上，随后双手规矩拢在袖子里，“少侠，今儿凌安下雨了，殿下嘱咐过你怕冷。请让老奴为你添件衣裳吧。”那丝绸大氅的质地当真好，无妄感觉肩上忽地落了一块云一样，柔软轻盈。
无妄温声道谢，继续随着钱管事在院子里散步，当中景色看似随意，实际上都经过精心布置，让人百看不厌。无妄细细欣赏院中鸟鸣声，忽地听到了身前钱管事和刚刚那小厮在闲聊。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细若蚊吟，可无妄从小目盲，耳力比一般人要敏锐。
钱管事：“殿下之前来信，让我们要好生照顾这位少侠。泉儿，这几天你就在他身边好好照料他，不要调皮，知道吗？”
泉儿：“钱伯伯，这位少侠有什么特别的呀？泉儿从来没见过殿下那么关心过别人。”
钱管事：“殿下的事情你少问。照做就是了。”
泉儿：“知道啦知道啦。这位少侠喜欢吃的零嘴我买了满满十盒，要备的鹅毛被也都晒好啦，武厅也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什么都准备了呢！不过这位少侠眼睛都看不见，竟然也能做天下第一的武仙吗？好厉害呀！”
钱管事：“小声些，泉儿。你跑快些，去前面的厢房开好门候着。”
泉儿：“好嘞~”
……
泉儿的年纪比栗子大一些，身子也壮硕许多，跑起来脚步声提提踏踏的。他走路时很是轻巧，也很活泼，和栗子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完全不同。想到这里，无妄不禁有些心疼栗子。等任务结束，栗子要被带到宫里吗？皇宫应当很可怕，若是栗子愿意，无妄可以把他带到苍宿阁生活。
斐慈为无妄准备的厢房非常宽敞，比以往住的都要豪华许多。在床榻旁的架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无妄摸着斐慈武器上的凹痕，心中猜想斐慈当初练武时应当是怎样一个翩翩少年。不过他小时候身为皇子，为什么会在宫外生活？回想起刚刚钱管事说这里是斐慈小时候在外调养身子的府邸，莫非他小时候出过什么事情么？
无妄从墙上取下一把尺寸偏小，应是给小孩子用的铁剑把玩问道：“钱管事……我有一事想要问清楚……”
钱管事毕恭毕敬立着，“少侠请说。”
“钱管事你之前说这里是殿下小时候调养身子的地方……他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钱管事吃了一惊，好奇道：“原来殿下没和少侠说么？那……老奴也不方便和少侠说了。少侠若是想知道，还是亲自去问殿下吧。”
无妄：“好吧……”
无妄话音未落，窗外便传来一阵争吵声。无妄转身看去，是一个衣着华丽的陌生少年和泉儿在外面起了争执。钱管事一听，府里似乎是出了事，太子殿下又在正厅商量要事，他赶紧冲到外面看看是怎么回事——
陌生男子：“你竟敢拦我？？？像你这样的贱奴，连出现在本王的眼前都不配！”
泉儿：“安王殿下，这里是太子殿下的私宅，安王殿下这样贸然闯入，似乎多有不妥。要么小人还是先带安王殿下去前厅候着吧。太子殿下还有些事情……”
那被人尊称为安王的男子直接打断泉儿的话：“混账！竟让本王等他？！若是他要聊到晚上，难道本王也等么？”说到气愤之处，他竟挥掌拍向泉儿的脸。
无妄顾不上对方是什么王，直接伸手挡住那人的手，高声喊道：“住手！有话为何不好好说，一定要动手？？”
安王上下打量无妄，嗤笑一声，“哟，是个瞎子……诶？你就是本王那小皇弟请回来的什么武仙对吧？长得还不错……”说完他便伸手去扯无妄面上蒙眼布，无妄利落一躲，从腰间拿出一把从斐慈那顺来的玳瑁缂丝折扇挡在面前，回道：“安王殿下，在下双目失明，这样一双眼睛不便示人，以免惊扰了安王殿下。”
安王的眸色沉冷下来，不服气道：“本王喊你一句武仙已是给你面子，你现在还对本王动手，你可知你犯了死罪？”
无妄嘴角微微抽动片刻，看在斐慈的份上，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好装作顺从低声说了一声：“请……请安王殿下赎罪……”
安王见无妄恭顺认错，面上不悦才渐渐褪去，他忽然抓着无妄的手，拉着他往别处走去，“走，本王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你会对我那小皇弟大吃一惊！哦……本王忘了，你看不见……无妨，本王待会让身边的幼郎给你说说里面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宝贝。”安王身旁站着一名秀气的宦官，他的眼眸清澈如水，正是无妄所羡慕的。他卑微地站在安王身后，比栗子多了一份从容，可又比泉儿多了一份怯意。
钱管事不知安王肚子里吞了什么样的毒虫，赶紧上前拦住，“安王殿下！太子殿下他估计一两个时辰就会聊完事了，不如还是由老奴来带安王殿下去前厅歇息吧。府上有安王殿下爱喝的云雾茶，老奴现在马上去为殿下备着。”钱管事心知四皇子斐璟的生母叶夫人是陛下宠妃，自然是得罪不了，可钱管事也不能任由四皇子在太子府里横行，只能好言劝之。
“嗤——又多了个想送死的。本王想去哪，你管得着吗？本王听闻皇弟弟今儿回京了，几年没见，自然是要来见见他。他现在既然在忙，就由本王来招待他的贵宾吧。这位少侠是君靖山来的高人，自然不能怠慢。本王很熟悉这里，就让本王来带他逛逛这地方吧。当然，本王对皇弟弟也很熟悉。少侠你想问什么？本王都能告诉你。”安王的嘴巴几乎停不下来，语气又嚣张得很，无妄真想往他面上泼去一杯云雾茶。
无妄心想斐慈肯定在正厅和他的外祖父谈些重要的事情，这安王若是继续在这里捣乱怎么行？无妄轻咳一声，冷冷道：“安王殿下，现在下着雨，就由在下陪着安王殿下喝杯热茶等候太子殿下好吗？”
“嗯……那好吧。我们找个好地方品茗吧。本王带你去个好地方！呵呵……那里很有趣的。”安王溜溜转着眼，看起来打着什么坏主意。可只要他愿意别乱跑就好，无妄不太懂得如何和这些皇族的人打交道，如今见他还算得上听话，这才松了口气。
安王不知无妄看得见，一路上扶着他在走廊上走着。无妄不敢抗拒，任由他拉着。
待众人来到书房门口时，钱管事霎时一脸苍白。他磕磕绊绊才开口道：“太子殿下的书房里藏着许多字画，若是没有得到他的允许贸然进去，太子殿下定然会大发雷霆的。安王殿下，我们还是去别处品茗吧。老奴知道一个地方……”
安王又直接摆出一副狂躁不堪的样子，吼道：“本王要做什么与你何干？？？小心本王像皇弟弟对待他乳母那样，直接命人把你扔到井里去！”
听到安王说的话，无妄不禁心中一惊。少时，安王又狞笑道：“不知道皇弟弟现在还会不会做当年的噩梦？哎呀，慈弟的乳母会在梦中朝他索命，那是自然的事情……你们都别拦着，本王偏要进那书房！听闻那书房里藏着许多美人像，本王偏要看一看！”
安王傲慢一笑，微笑的弧度和斐慈有几分相似，可那感觉却全然不同。安王的笑只令人作呕。
他一脚踢开书房大门，拽着无妄的手腕迈了进去。幼郎紧跟其后，其余人等则被安王带来的近卫拦住，再加上众人忌惮安王的身份，就连夕岚也不敢贸然行动。太子府里的近卫估计都被调去正厅把守，安王如今才敢任意妄为。
灵鸢一直乖乖立在无妄肩上，在跨入书房的一瞬间，无妄因目之所及生生愣住——
里面挂着各样男子的画像，有满面须髭的魁梧大汉，还有面目狰狞的鹤发小童和面容清秀的白袍武者。更可怕的是，这书房竟有当年师尊为自己画的画像！那画像之前被盗贼偷走，怎会兜兜转转到了斐慈的书房里？
不过最可怕的是……这书房里还有一幅和自己如今穿着如此相似的人物画像……无妄瞬间吓得头脑发晕。
安王得意一笑：“幼郎，快给这位少侠说说这书房里都有什么。”无妄一边听，一边觉得耳畔传来嗡嗡的鸣叫。他巴不得封上穴道，好让自己的耳朵听不见幼郎清脆的声音。无妄忽地感觉斐慈好可怕，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倾慕自己，自己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幼郎将书房藏画一一描述完毕，又童言无忌补充道：“这里收藏着武仙大人的各式画像，太子殿下果真倾慕武仙大人许久呢……”
就在无妄失神之际，安王的话又为无妄从头到脚灌了一盆冰水：“少侠，你可别误会本王那皇弟弟对你有意。兴许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你要知道，在皇宫里的人哪有真情可言？你不知道吧，他连自己的乳母都忍心杀害……呵呵……你可要小心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无妄不忍相信，开口问道：“他是你的兄弟，而且还贵为太子，你这样说他，就不怕他治你的罪么？！”
安王神秘一笑，又道：“本王哪会怕他一个弃妇所生的皇子……呵呵……不过是拳脚功夫了得运气好当了太子罢了，父皇迟早会想清楚，把太子之位还给我的。少侠，你是当真不怕他？他连日夜照顾他的乳母都敢杀，说不定他母妃赵美人当年也是他杀的呢。你应该知道吧？他经常做噩梦。他梦到什么呢，就是梦到他的乳母朝他索命啊！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刺耳又寒骨，无妄站在书房内，只觉得天旋地转。那讥嘲的声音如此恶心，无妄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过一个人。恍恍惚惚中，无妄忽地感觉自己的面前似乎出现了君靖山的山路，山回路转，眼前莫名出现一条长长的隧道。在隧道的另一边，似乎站着长身玉立的太子斐慈。无妄正想走过去看个究竟，可耳畔竟然真真切切响起了斐慈的声音——
“四皇兄，本王似乎没有邀请你来府上做客吧？”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