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雨缠绵了半宿,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仍带着几分缱绻,将天际笼罩在雨幕里。
东宫伴读兼西林军骑都尉范钰,昨天夜里被崇文馆的大学士吴林总、詹事府的詹事周砚带着好些人,一通聒噪,不让他睡觉。
若干条罪名罗列得太过详细,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的结论是扣了他三个月俸禄、又被硬逼着抄了三遍《忠经》。
如此折腾得一宿,早上还必须得去崇文馆上学。不得缺席!
临出门,正遇上顾淮安穿着官服要去御史台当值。“昨听你那屋里一宿吵嚷,你不补个觉,这早又去哪里?”
范钰没好气道:“去学馆。”
他把脑袋瓜子别裤腰带上,在边境挣生挣死,好不容易回来歇两天,就休息不了一点!
顾淮安是六伴读中年龄最大的,免不得又劝道:“你也勿要心怀怨怼,作为伴读本就该陪学,原也是你懒怠惹的祸。”
“怕也未必。”
以前他还不是常常逃学,也不见太子找他麻烦。昨晚可是巴巴地亲自跑过宁泰殿来制裁他。
这事情还不明显么?
多半还是替跪玄武门那人出头。
拿好伞正准备出门,突然看到殿前厅的矮几上孤零零放着一个锦盒。
他顺手拿起端详,墨绿色暗纹的锦盒,侧边还缀了一圈碎珍珠,考究无比。这般精美雅致的物件自然不会是他的。于是直接丢到了顾淮安的架子上。
天还飘着雨,整个东宫都是灰的,地上也湿漉漉。这人饱受蹂躏、无精打采正走着,忽闻有人唤他。
“范兄何往?”
章台西侧一柄红梅白底油布伞映入眼帘。伞下,一位清隽出尘的少年迈步而出。
这少年,生得清秀异常,眉眼间文雅又不失傲气。约摸十五、六岁年纪,头戴一顶黑色蝉翼金丝云纹幞头,身着一袭流烟色宝相纹圆领袍衫,一尘不染,最是风度翩翩、俊雅不凡。
此人亦是东宫伴读,名唤池临。
范钰揉了揉困顿的眼,没看懂这个组合——伞下居然还站着楼邑霖!
那楼邑霖与黎渊二人,是日日都要接送太子殿下上学的,平素里已不可能同池临走在一处。更何况,眼下黎渊正在跪城墙,楼邑霖怎能丢下太子一个人出来?
“你怎没去丽正殿?”范钰顾不上回答池临,径直向楼邑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楼邑霖要来阻拦池临去上学,自然不能接太子一起。
今日崇文馆月试,太子想摘头名,那便不能让池临参加考试。此人十二岁上便被睿景帝御批的“颖悟绝伦”,有他在场,旁人谁也别想觊觎那第一名。
他方才邀池临去逃课,从买点心、赏菊花、茶园听书、甚至去青楼听曲全部推荐一遍,这死心眼的狗儿子就是不肯走!
万般无奈,只能另谋它计。原想借着共伞的机会,将池临拉着摔上一跤,这泥天水地,他好歹得回家洗洗涮涮、换身衣裳,这一早的月试便赶不上。
却不曾料到,半路能遇上范钰。这人向来不上学的,今天抽风了?
听到范钰有此一问,楼邑霖心念电转,赶忙说道:“忘了。不如你去丽正殿接殿下?”
他满心希望能支走范钰,毕竟,想在范钰眼皮子底下绊摔一个人怕是不容易。
可是他虽诚心诚意邀请,听在范钰耳里却又变了味。黎渊、楼邑霖二人,终日环侍太子身侧,寸步不离。只差一起睡觉如厕,哪里使用得到他?
范钰唇角勾起一抹颓败弧度,“不敢不敢,刚被殿下大招制裁。”
前日险些被断了子孙根,差一点就要改行去当太监;昨日又被扣了俸禄,一宿连眼都没合上一下,跪在大殿里抄书,接下来的日子还要每天卯时起床去上学。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楼邑霖见他不上钩,就只能再从池临下手。建议道:“池临你伞在我这里,你不来打自己的伞,去范兄那里挤甚?”
池临原就是谨慎多思的性子,极其敏悟。今日楼邑霖一反常态来找他搭讪,这股子热情劲瞧着就不怀好意。
回是自然不会回去的。“伞送你了。”
这三人驴唇不对马嘴地搭着话,各怀鬼胎,却不妨碍一齐来在章台。
那章台有一丈余高,且台面伸延,下面刚好避雨。自台上接下的雨水汇聚成流,于那渎渠中淙淙穿墙而出,砸在地上,哗啦作响。
旁人倒罢了,唯有楼邑霖,心急如焚。
眼看崇文馆越来越近,池临还好手好脚地走在这里。而他家太子殿下还巴巴等着他的消息!
这时,忽听得‘吱呀’‘吱呀’一串,从路尽头缓缓驶来一辆马车。那马车上驮着几个巨大的圆桶,原是司厕局收集夜香的粪车,因今日雨滑路不好走,误了时辰,这时才出宫。
楼、池、范三人走至章台侧道,正逢这粪车经过。这章台原是一个一丈有余的高台,呈四方形状。高耸突出,下部悬空,以便观景。
这台子虽宽阔,旁侧道路却甚窄小。几人只得掩鼻侧身,先让那粪车经过。
忽然,那拉车的棕毛马嘶叫一声,不知何故,像是突然痛楚难忍,不停喘息、马蹄乱踱。赶车人一时牵拉不住,眼瞧着那粪车便要向路边站着这三人倾倒过来。
楼邑霖眼疾手快,一个起落,瞬间跃到了马车对面。范钰原也要躲,却转眼看到池临仍傻愣愣站在原地。
原这池临,因自恃才高,又多不爱那出汗打滚的野蛮差事,便没有学武。身上丁点功夫没有。
范钰倘若将池临抱起飞开,也不是不行;可略一迟疑,还是作罢。却又不能当真眼瞧着这人被粪淋个透心凉,于是飞身起来,将那粪车沿上一踹。
那车子被踹得原地转了半个圈,却将那倾倒之势卸了。马车剧烈晃了两下,居然平衡下来,又站稳了。
楼邑霖暗怒道‘狗儿子坏你爹好事’,也顾不得,趁马车还在摇晃,一脚蹬踹上去,照势又要将那车踹翻。
这池临敬酒不吃吃罚酒,请他去听书、听曲他不去,那就等着浇粪吧!
“楼邑霖,你做何?!”池临厉声喝道。
马车来势汹汹,歪得厉害,眼瞧着那上面的桶便要全倾倒下来,池临正站在当中,一时再躲不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青色身形一闪,池临尚未反应,便一下被硬揪着领子、扯出半丈远。
范钰终于还是不忍心眼睁睁见这人被粪浇灌。
池临正被那领子勒得脸色白如纸,救出他的那抹青色身形早已又飞了出去。顺着那车倒塌的方向,又补了一脚。
经过这一番折腾,那几个粪桶落地已经势不可免,倘若他们几个不想被这些黄白之物淹溅喷洒,便不能由得这车子倒在他几人身边,索性将那车子再推远些。
车子受了力,朝那空旷的章台滑去。眼见几个粪桶就要滚落章台,范钰飞身在半空,忽然眼角一瞥,看到章台底下,一抹出岫色身形一闪。
绢领衬颈、灵动绝逸,甚是眼熟。
这一眼,肝胆俱裂。
一时间根本不及细想,范钰自那宫墙上猛一借力,驰掣飞扑又重新回到那粪车边,硬生生扛着车子前进的力道,将它旋了半个圈。
车子终于不再滑向章台,反而向西侧倒去。不巧那西侧,正站着刚刚被范钰救出的池临。
几个大桶被推来搡去,历尽艰辛,好一番折腾,依旧奔池临而去。池临欲哭无泪。
眼见上天入地也再难躲过去,那粪桶近在咫尺,池临再顾不得,闭着眼睛、拼尽全力,死命向后一跃。
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啊哟”一串噪响。
粪桶洒了一地。而池临不见了踪迹。
熏天臭气中,楼邑霖同范钰二人跃至章台边缘,齐齐向下一望。
池临躺在一丈余高的章台底下,身体蜷缩着,右手下意识地捂住左边手臂,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抹秀逸身形由章台底下走了出来。殷昱忱身穿出岫色缎绫袍衫,头戴一顶乌纱幞头,如芝如兰,站在池临面前。
回首仰头,露出一张星眸灼雪、昳研绝丽的小脸,于那氤氲雨幕中,宛若水中仙。
范钰一愣神的工夫,楼邑霖已自他身侧飞跃而下,捂上太子殿下的口鼻,抱着飞出三丈远。
殷昱忱甩开手,扬袖止住,岩岩道:“孤无事。”
“那处臭气熏天,殿下还是站远些。”
确实臭气熏天,人都要原地晕厥。但池临也是他的伴读,殷昱忱不应该、也做不到该丢下不理。于是,硬憋着气,走至池临身旁,蹲下关切道:“池临,你怎样了?”
池临痛得眼泪都出来了,颤巍巍将要起身,却无奈根本起不得身,便是动上一动,身子都跟碎了一般。只挣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谢殿下关爱……仆手臂……好似断了。”
太子去上学后,自然有宫女内侍来打扫丽正殿。
最近殿下抽条抽得厉害,倒是先前许多衣衫都有些短了。尚衣局新送的秋衣堆了两箱,常服、礼服样样齐备。
青云立于柜前,指尖捻起衣裳一件件拾掇——将短窄的拣出摞在一旁,再把新制的秋衣分门别类归置进柜。自殿下诞育至今,这些贴身琐事向来只经她手,旁人沾不得半分。
旁侧铺床的两个宫女,一名素荷,一名花穗,皆是眼明手快的伶俐人。因太子殿下早先一直居住在宫中,最近才搬来东宫,故这二人虽在东宫当值,却不曾在太子跟前侍奉,于内中规矩原是生疏。见青云还在忙碌,便想上前搭手,轻声道:“让奴婢们来吧。”
青云抬手一拦,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不必。”
素荷与花穗对视一眼,眼底皆掠过一丝困惑。这收拾衣裳的杂活,原不该劳动东宫总管嬷嬷亲自动手的。
青云似是看穿了二人的疑虑,又沉声叮嘱:“太子殿内一应陈设,万不可私自开启,违者按大不敬论处。”
二女连忙垂首应下:“是,谨遵姑姑吩咐。”
青云这才将拣出的旧衣捆好,交与二人:“送去尚衣局销毁。”
二人捧着衣捆行在回廊上,素荷鼻尖微动,轻声道:“这衣裳好香,不知熏了什么香料?”
花穗摇头:“太子寝殿从不熏香。殿下闻不得那些刻意调制的气味,殿内向来是素净的。”
素荷抿唇一笑,压着声音道:“可你不觉得,殿下身上的气息,倒比闺中姑娘还清雅些么?”
青云将装成衣的樟木箱扣合,铜锁 “咔嗒” 一声扣上的瞬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床尾那只紫檀木椟歪了半寸——往日里总在脚踏内侧,此刻却露出小半截描金云纹,像是被人动过。
她眉心猛地一蹙,一下将木椟拉出,铜制的搭扣解开。上层的玉佩、锦囊依旧整齐,可掀开垫着的明黄锦缎,夹层里那几排整整齐齐摆放的物什赫然空了一个位。
青云喉间发紧,掌心霎时沁出冷汗。这物一旦被漏出去,整个大洐国的天都要变!
她指尖发颤地抚过空荡的凹槽,忽然想起昨夜掌灯时分,太子曾在柜前翻找东西。她见是寻常柜子便未曾细看,谁曾想最后居然翻到了这个木椟。
青云只觉呼吸都带着寒意,忙扬声唤道:“来人!昨夜侍奉殿下的是谁?”
廊下的小内侍初五听闻唤声,趿着鞋一路小跑进来,膝盖在青砖上磕出轻响:“姑姑唤奴才?”
青云猛地转身,鬓边银簪因动作晃得厉害,眼神如淬了冰:“昨夜你跟着殿下,可知他翻找木椟做了什么?”
初五被她眼底的厉色惊得缩了缩脖子,双手攥着衣角低声道:“因宫规不得靠近殿内一应物件摆设,奴才不敢靠近…… 奴才只瞧见殿下取了件东西丢进锦盒中,便去了宁泰殿。”
“去宁泰殿做什么?”青云追问,声音发飘,指尖死死掐着掌心才稳住身形。
初五喉头滚动了一下,抬头时额角已见了汗:“殿下说范骑都尉戍边辛苦,要赏些物什犒劳。当时还笑着说,范都尉见了定要拜谢天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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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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