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平七年四月,大魏朝一年一度的皇家春猎。
偌大的围场依山林而建,方圆数十里。山下空地处,已搭起近百座大小不一的白色帷帐,供参加围猎的王公贵族们休憩。
日头正盛,卫昔玉坐在帷帐下饮着冰酪,婢女竹叶在一旁打扇。
不远处一群贵族男女在投壶,人群里不时传来笑声。
“太子妃,您不去试试么?”竹叶忍不住怂恿她,“坐了一上午了,您该活动一下。”
“日头这么热,身上懒得很,不想动,”卫昔玉意兴阑珊,又拿指头轻轻点她,“你是不是想去投壶?想去便去吧。”
“哎,奴婢凑什么热闹呀?”竹叶撇撇嘴,有些郁闷道,“太子殿下一大早又进山了,夏家姑娘也跟着,这都第二天了,您一点都不着急?”
她这主子,是皇家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成婚时,丞相司仪,亲王送嫁,可谓风光无限。
可入主东宫后,她却同太子生分得好似陌生人,十天半个月连面也不大见。
卫昔玉是忠烈遗孤,又得亲王抚育,即便和太子关系淡漠,宫里府中都是敬着的,不至于苛待于她。
可竹叶身为卫氏一族送来照拂她的婢女,着实看不下去。
如今尚能靠着忠烈遗孤的名头,和亲王抚育的身份压一压,以后呢?
将来太子若继承大统,她家主子能顺理成章地从太子妃荣升皇后么?
那夏家的姑娘,如今在太子面前可是得脸的紧。
“着什么急?又不是两人进山,不是还有其他世家弟子一起吗?”卫昔玉眼皮都没抬,“他们还能被山中虎豹吃了不成?”
“奴婢哪里担心什么山中虎豹?”竹叶有些急,“这围场的林子那么大,太子和夏氏但凡想避开人群去……”
“去做什么呀?”卫昔玉语气促狭。
“太子妃!”竹叶气得跺脚,她只是掩唇轻笑。
今日圣驾未出猎,公卿大臣们也都留侍,只有年轻的子弟背弓进山。没了随侍君王和长辈们的压力,大家一个个只盼大展技艺,一决高下。
卫昔玉原想跟着一起去跑马透透气,换好了裤褶,却见太子赵崇峻牵来两匹马,一匹直接递给了夏家女郎。
她没说话,转身入帐子换回了平时的衣裙。等赵崇峻来寻她时,她只推说身体不爽利,让他自己进山。
她想去透气,可不想去添堵。
“那……依你之见呢?”
竹叶这丫头,除了总撺掇她争宠外,其它方面还是很得力的,也很忠心。再怎么说她也是为自己考虑,卫昔玉多少还是得哄一哄。
“奴婢觉得,您就该跟着太子进山围猎,在那些人面前再一展您的射艺,最好猎只狐狸来,叫他们不敢造次!”
“还猎只狐狸来,你以为唱戏呢,”卫昔玉笑笑,“且不说我有没有那个运气,就算猎到了又如何?难道我当着太子的面杀一只狐狸,太子下回就不见她了?”
“这……”
“这世上只要男人不愿,女人不可能用强,”她将盛冰酪的瓷碗放回桌上,“太子若不喜欢她,十个夏姑娘也拉不走他。既然他愿去,我再追过去,不是自讨没趣么?”
“可是……您毕竟是太子妃啊,”竹叶越想越气,“她算什么?她爹不过一个四品官。您虽不是王爷亲生,这几年养在王府,跟王爷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您就这么忍着?”
“好了,不必说了,”卫昔玉像被蜇了下,眸色稍凛,“你跟我来太子府一年多,孰轻孰重还不明白?夏氏也好,旁的女子也罢,只要不舞到我眼前,咱们只当瞧不见就是。你有这个耍嘴的功夫,还不如削个甜瓜给我吃。”
“哦,”竹叶见她肃了面容,只得闭嘴,拿起桌上的甜瓜开始削。
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卫昔玉抬抬眼皮,只见身着胡服的俏丽少女骑在马上,一路疾奔过来,身后的护卫都快要追不上。
少女下了马,直朝卫昔玉所在的席案快步走来,一屁股坐到案边的蒲席上,将手里的马鞭随手一掼。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少女连声说着,用手给自己扇风降温。
“公主这是怎么了?谁惹得你生这么大气?”卫昔玉转了个笑,将竹叶削好的甜瓜推到她面前,“吃两块,解解渴。”
少女正是宣平帝第七女赵云微,虽与太子赵崇峻同父异母,却自幼一处玩,赵崇峻对她爱护有加。
卫昔玉和赵崇峻成婚一年多,两人之间话少得可怜,反是这位七皇妹,总爱抓着她说个没完,倒比赵崇峻对她更亲厚。
“卫姐姐,你今日为何不去围猎?”赵云微鼓着脸望她,“你都不知道我刚才瞧见什么了!”
卫昔玉脸上笑意褪了些,似乎有所预感,也不接茬:“若不是有趣的事儿,公主就别告诉我了。”
“不行,我既瞧见了,若不告诉你,定是觉也睡不着的——”赵云微满脸愤愤不平,“方才大家围一只麂子,那夏宛萦不知怎么,从马上摔下来,说扭伤了脚,回不去马上,结果太子哥哥居然亲自下来,把她抱到自己的马背上,与她共乘一骑!”
竹叶悄悄去看卫昔玉的脸,却见她神色平静,并无太大波澜。
“她既摔伤了,太子载她一程也是寻常,不必大惊小怪。”
“我才没有大惊小怪,我还没说完呢,”赵云微皱着鼻子,“结果后来,他俩就骑到林子里去了,”她的声音低了些,“我听说,这样钻林子的年轻男女都是……”
竹叶预感不妙,连忙阻止道:“公主殿下,您别说了……”
赵云微被她一提醒,才发现卫昔玉神色平静得不正常,不由疑惑:“卫姐姐,你怎么半点都不生气?他是你的夫君,他和别的女人亲近,你怎么会不生气不在意呢?”
竹叶有心阻止,却实在不及赵云微嘴快:“除非你压根不喜欢他。”
卫昔玉神色未动,依旧笑看赵云微。
虽然她没一句斥责,赵云微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太子和太子妃貌合神离,本该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如今却被她说破,说句难听的,便是她自己身为公主,将皇家秘辛公之于众,不顾脸面了。
“我、我不是故意说出来叫你生气的,我就是看不过去,我气得,我气得……”赵云微仿佛无处发泄,抄起手边的鞭子,狠狠扔了出去。
她那太子哥哥冷落太子妃,将夏氏带去围猎,却要卫姐姐委曲来全他的脸面,凭什么呀?!
她不服!
“公主为我不平,我心领了,”卫昔玉淡淡开口,“不过这是太子的自由,我没什么生气的,公主也别把自己气着了……”
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卫姐姐都是一副这样无所谓的语气,赵云微好像也没了脾气,拿起甜瓜开始大口啃。
小女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卫昔玉不由发笑:“慢点,别噎着。”
早在嫁给赵崇峻的第一天,她就想过也许会有这一天。
成婚一年多,她和赵崇峻一直相敬如宾。
她不是他的心安处,他也做不了她的美萧郎,既如此,他这一腔热血柔情,总要找人安放。
不意外,也就没什么好在意。
“公主围猎累了,在这里歇一歇吧,”卫昔玉起身,挽起鬓发,往后面一丛白色的帷帐走去,“我去更衣。”
更衣而已,也用不着人随侍。此处距真正的猎场还有些距离,无需担心会有危险。
但潜藏的危险与恶意,总是防不胜防。
卫昔玉走回去的路上,忽而听到一声呼唤:“王爷,王爷您慢些!奴婢还是扶您回帐中吧……”
声音中的急迫显然盖过担忧,带着一丝不可告人的意味。
卫昔玉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预感,不由循声往幔帐那边走去。
只见幔帐一侧,身形高大的男子跌跌撞撞往这边走着,吃醉了酒似的。两个眼生的婢女试图去搀他,却又鬼祟四顾,想将他往回拖一般。
虽说男子像是吃醉酒,力气终究不是两名婢女所能敌的,两人几次试图去搀他,手都被他挣扎着甩开。
至此,卫昔玉终于看清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是谁——肃王赵元绎。
当年她父亲战死,正是赵元绎将她带回,以皇室的名义给了她这位忠烈遗孤以郡主的尊荣,随后又安排她嫁入东宫,风光无限。
这事在上京被传为佳话,人人都道她好命。
卫昔玉微一敛眉,缓步上前,声音轻柔道:“这是做什么呢?”
“太、太子妃……”两名婢女望见她,吓得慌忙下跪。
上京人人都知,她当年被带回肃王府,之后又是从肃王府出嫁,与赵元绎关系匪浅。即便嫁入东宫,卫昔玉也是最有资格关心他状况的人。
“王爷……王爷方才饮酒,饮得多了些,奴婢……”那胆大些的婢女想要努力将话说清楚,却控制不住紧张,结巴了半晌才道:“奴婢想送他回帐中休息。”
卫昔玉走近赵元绎,只见他面色酡红,像极了醉酒,但额角细汗直冒,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不正常的灼热。
赵元绎抬起头,向来沉静深邃的目光此刻已有些涣散,像是看不清眼前人,语气不确定地问:“昔玉?”
卫昔玉轻轻“嗯”了一声,见他脚下虚浮,便伸出一只手来扶他。
若是寻常,赵元绎必不会在人前显露自己如此虚弱的一面,但此时他没得选,只能依靠着眼前女子的身形站稳,脱离眼下之困。
卫昔玉冲着两名婢女摆了摆手:“行了,我会送王爷,你们自回去吧。”
“太子妃——”两名婢女有心阻止,不自觉就唤出了声。
“怎么?”卫昔玉轻颦浅笑,“你们主子还有事?”
两人瑟缩了下,缄口不言。
大概自知做的事见不得光,两婢女不敢暴露主子是谁,如今卫昔玉明显瞧出了端倪,再多说就要失言了。
“奴婢惶恐,劳、劳烦太子妃了……”婢女只得垂头一拜,不敢叫卫昔玉看见自己脸上的张皇。
卫昔玉也无意与她们纠缠,扶着赵元绎费力地前往自己小憩的帷帐中,好在没走出几步,竹叶便迎了上来。
“太子妃,王爷这是……”
“别声张,”卫昔玉冲她噤声,“先扶到我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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