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绎被扶进帐中,半倚在矮榻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扶手,青筋暴起。
分明是极难受的样子,可他却垂着头,不肯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窥伺他的虚弱。
“太子妃?”竹叶迟疑着唤了一声,希望卫昔玉能拿个主意——如今人扶进来了,然后呢?
卫昔玉轻巧地将手中团扇转了个圈:“找朱远来吧。”
“啊?”
“怎么?离府一年多,便不认识朱远了?”卫昔玉脸上依旧带着浅笑,甚至还有心情同竹叶打趣,对当下的情境好似并不忧心。
“呃……奴婢这就去,”竹叶立马道。
卫昔玉父亲战死,竹叶便被卫氏一族送到了她身边侍奉,同她一起在王府生活。
朱远是赵元绎的贴身内侍,跟在赵元绎身边十几年,竹叶自然熟识。
可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没在赵元绎身边,着实匪夷所思。
卫昔玉边摇团扇坐在一旁闭目养神,边听着外头的动静。
矮榻上的赵元绎抬起头来,看到卫昔玉还在,从喉咙中发出嘶哑的一句:“你……出去。”
卫昔玉悠悠睁眼,脸上仍旧挂着柔和的笑意:“王爷还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是我的帐子,来者是客,哪有客人赶起主人的道理?”
“卫昔玉——!”赵元绎少有这样发怒的时候,实在是此时的状况过于失控:“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卫昔玉面露讥讽,“不知道你被下了药?还是不知道谁给你下的药?”
她将团扇拿在手中,旋转着扇柄缓缓道:“这有何难猜的?你向来谨慎,能让你中招的不太可能是敌人,更可能是你平日不设防的人,譬如——”
竹叶朝着卫昔玉和肃王来的方向一路寻找,不多时就找到了抱着衣袍、焦急四望的朱远。
朱远与她的视线对上,福至心灵般跑上前来,气喘吁吁道:“竹、竹叶姑娘,可是找到我家王爷了?”
竹叶点点头,带着朱远往回走:“您方才做什么去了?为何没在王爷身边?”
朱远满脸羞愧难当:“方才充华娘娘说有事与王爷商议,两人在帐中叙话,小人一直在外候着。不想有婢女传话出来,说王爷不慎打翻了茶水,湿了衣袍,叫小人去取一身新的来,结果小人再回去,就寻不着王爷了……”
充华娘娘?
听到这一称呼,竹叶嘴角抽了抽。
太子这位生母许充华,行事还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偏偏又身居高位,总能惹出塌天的祸来。
卫昔玉和太子关系淡漠,许充华那边整日忧心不已,生怕太子与太子妃的婚姻再难维系,肃王赵元绎便再难成为太子的助力。
于是许充华将主意打到了赵元绎本人身上,想着撮合娘家侄女嫁予赵元绎为妻,好结成新的政治联姻。
上月这位娘娘故意当着皇帝的面提这一嘴,说两人年岁合宜,郎才女貌,最是相配。
原本她想着当皇帝的面提了,赵元绎不好拂了自己面子,此事可顺利做成。
不想赵元绎直接淡淡一句“不必,臣无意于此”,将话给绝,竟不留半分余地。
许充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皇帝一个眼神阻止了。
肃王毕竟是堂堂皇室亲王,许充华再怎么受宠,也是不过一个充华,妾室而已。
赵元绎自称“臣”已是给足了她面子,她要是再多嘴,连皇帝都不好圆场了。
话说到这里也该尘埃落定,不想这许充华不死心,竟重整旗鼓使了这般下作手段逼赵元绎就犯。
卫昔玉不紧不慢地分析道:“你支持太子,许充华以商量事情的借口找你,你不会不去;她不过无知愚妇,你也不会过多在意,所以她的茶或酒你轻易就喝了——谁想这蠢人的灵机一动会动到这种地步,偏偏叫你阴沟里翻了船……”
谁会对盟友使这种昏招?也就只有这位娘娘了。
这幕后主使并不难猜,所以刚才卫昔玉对那两个婢女也只是提点,没有明说。
再看赵元绎的反应,就更好理解了。
虽说被下了药,但这皇城禁卫,要说找不到一个出自肃王麾下的侍卫,那也是笑话。
明明随便召个禁卫就能解决的事,赵元绎却非要自己甩开那两名婢女,只能说明他压根不想将事情闹大,让自己人的蠢招而动了满盘的谋划。
“所以……”卫昔玉再度不慌不忙打起了团扇:“我作为唯一知晓全情又愿意帮你的人,王爷还要赶我出去?”
赵元绎抬头望向卫昔玉——
她的模样与当初在王府时几无二致,依然明丽优雅,双眸亮如点漆。这举手投足间的风姿,和这不消片刻就能看清局势的玲珑心思,有多少,是她当年在他身边时,由他亲自教导出来的。
可如今,却全被她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赵元绎闭上眼,试图压制住丹田处的那一团火气。
“太子妃——”竹叶的声音传来。
“进来吧,”卫昔玉应道。
竹叶和朱远入内,朱远先对卫昔玉行过拜礼,才慌忙去瞧自家主子的情况。
“可请得到医官?”卫昔玉闲闲地问。
朱远满脸不忿:“小人方才在路上就在打听——充华娘娘说自己犯了头风,医官被请去她那里,连王府带来的也被请去了!”
卫昔玉一声冷笑,这许充华做事还真是蠢到极致,哪有生逼着人上套的?
“无妨,”赵元绎的声音带了几丝沙哑:“本王捱得过去,你们都出去吧。”
“王爷——”朱远还想再劝,却被卫昔玉抬手阻止,轻轻示意他出去。
昔年卫昔玉在肃王府中,也算半个主子,朱远见她心有成算,没有不听的道理,躬身退下。
卫昔玉吩咐竹叶:“煮碗醒酒汤来。”
竹叶看看她,又看一眼肃王,迟疑着应了声“诺”,也退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竹叶将帐帘严严实实放下。
赵元绎靠在隐囊之上,依然闭着目,深一口浅一口地喘着。往昔他是个极能忍耐的,哪怕病痛加身也面不改色,如今这样失态,想来那手段相当厉害。
卫昔玉缓步走上前,半跪在他身边。
赵元绎察觉到温热的呼吸,看见是她,几乎就要破功:“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我说了,这是我的地方,没有你赶我走的道理。何况这合媚之物,不纾解怕是不行……”
“本王的事……轮不到你置喙!”他抬手颤颤指帐外,“出去——”
卫昔玉不做声。
若是一年前,他这样对她发脾气,她必会吓得不敢言声。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已别无他物。比起漫无尽头的残生,他对她的这点情绪,像是奖励了。
“王爷是国家柱石,身体伤损不得,”她抬手覆上他滚烫的手背,“您不愿唤医官,不如由昔玉代劳,替您纾解苦痛,可好?”
“你疯了!”赵元绎一把甩开她的手,不可置信望着她,“你、你可知自己的身份?你还有没有廉耻?”
她是堂堂太子妃,未来大魏朝的皇后……她怎么敢有这种念头?
“我没疯,”卫昔玉冷然回望他,“我与太子早就名存实亡。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一根绑住您跟太子的金锁链而已。一条锁链的廉耻,很重要么?”
“你……”赵元绎惊得浑身发抖,却无法阻止眼前的女子一点点迫近自己。明明理智叫嚣着要推开她,手脚却像绑了大石难于动弹。
“卫昔玉,你不能……”他死死抓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碰自己,“你不要自毁……”
“我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她慢慢拨开他的手指,让身上的海棠香味将他紧紧缠住,眸色寒凉如冰,“王爷若不想待会儿以这幅尊容去见公卿们,最好抓紧时间……”
竹叶端了醒酒汤回来,只见帷帐的帘子密实地上下封紧。她心中微动,仔细听了听帐内的动静,才道:“太子妃,醒酒汤好了。”
帐中安静了一刻,传来女子略嘶哑的声音:“放在门外吧。”
“诺。”
竹叶默默守在帷帐外,心中有些担忧。方才肃王入帐中时,明显身体极为不适,可他偏偏不让传医官,再联想到朱远的那番话,她的预感愈发不好。
“你过来,”她叫来个信得过的婢女,“你马上去前头守着,若看见太子回来,立刻来报我!”
“是,竹叶姐姐,”小丫头很机灵,领了命便跑走了。
竹叶在外面候了许久,才听见帐帘动了动,掀起一角,探出女子的一双柔荑。她赶忙上前,将已经凉透的醒酒汤端给她,紧张得甚至不敢往帐中看。
帐帘放下,隔了一晌又掀起,递出一个空碗。
竹叶接过碗,帐帘再次放下。也许是她的错觉,她仿佛看到那双手腕处,有一片可疑的红痕。
没过多久,先前那个小丫头急匆匆跑回来。
“竹叶姐姐,太子殿下回来了。”
“人到哪儿了?”
“说是夏家姑娘伤了腿,殿下先陪她见医官去了……”
竹叶暗自一舒,支走了她,又对帐中低声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回来了,可要奴婢进来服侍您?”
“不用了,”帐中人这次回应得很快,“我这便出来。”
不多时帐帘被撩起,只见卫昔玉慢慢走出,模样妆容与方才并无不同。但只有竹叶才能瞧出,她的口脂是新涂的,腰上的宫绦似乎换了位置。
“太子妃……”竹叶目有忧色。
“无事,”卫昔玉与她交换一个目光。只那一瞬,竹叶好像明白了什么,但那个念头,她甚至不敢去想第二次。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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