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不厚,年岁大。
靛蓝色的封皮上,零星可见破损的迹象,内里的书页也泛黄褶皱。随着手指捻过,散出一股淡淡的库存旧味。
李恒凝神冷目,扫看书里的几段批注,脸色愈见铁青。
娟秀又熟悉的小字一排一排,全是对某个章节或是某个片段的有感而发。
那是陆皇后的字迹。
李恒把书甩给一旁的琴心:“换一本。”
琴心捧着书刚要转身,却被如意使劲儿拽住了衣角:“不!”
小孩子好哄,也不好哄。越是被遮掩糊弄,就越要较真死磕。
此时此刻,她如意小郡主就死认准这本了!
在如意的小脑瓜里,李恒从来不是和自己作对的人。只要有恒哥哥在,无论她是想多吃个鸡腿,或者多喝碗甜水,都没人敢再拦着。
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她想不通,小眼圈不禁开始渐渐泛红。
由于某种原因,德桂已经好几天没有开口说话了,憋得呼吸都不顺畅。见小郡主为读书讲故事闹得厉害,心里一琢磨,觉得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活动活动舌头。
反正是小郡主要求的,和太子爷没有一点干系。
然而他刚张开嘴,李恒的寒冰目剑齐刷刷地刺过来,差点戳瞎他的眼睛。
德桂又默默地闭上了嘴。
“换一本。”
李恒挺直腰板坐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像一尊石雕的大佛,可说出来的话冷冷冰冰,没有半点慈悲。
在胸怀宏志的太子眼里,这种专写情思闺念的地摊话本子,既不做学问,也不讲道理,根本就是浪费韶光的闲杂读物。
这种书,他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又怎么肯当着别人的面读出来?
他不读,也不能让别人读。因为那书里面有他亲娘记得笔记。
堂堂一国皇后,沉迷话本,还如此认真的按段落批注。若被旁人知道,有损他母后的光辉形象。
郡主说不换,太子爷说换。琴心愁眉苦脸地攒着手里的书,再一次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屏气凝神想了一会,终于把思路给捋清了:她是萃芳斋的女官,应该听萃芳斋主子的指挥。
“殿下,郡主想听这本,要不您就......”
李恒自然又是几把寒冰目剑投过去。
琴心顿时不敢再出声了。她略有遗憾地低下头,翻了翻手上的那本旧书,然后走到如意的身边劝和。
“我们还是换一本吧。这本太难,连太子爷都......”
连太子爷都认不全。
后面半句不敢说了,因为李恒‘腾’地站起来,把书夺走了。
“话说,大汉年间,有一个,铁面,书生......”
随着冷冰冰的话音响起,如意渐渐安静下来,她拉着琴心走到李恒的身旁,心满意足地坐下来,伸出小手去抓他衣服散落的绣带。
忽略读书人毫无情感的声音不计,故事本身还是很精彩的。连半路进来的李嬷嬷,都听得有滋有味。
琴心也觉得不错,这故事讲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一会哭一会笑,热热闹闹的,挺有意思。
还有个事让她觉得有意思。
她发现太子爷在读书的时候,虽然还是板着一张冷脸,但低沉的眸子里却闪过那么一丢丢的柔光。
原来太子爷喜欢爱情故事。
一想到沉郁的太子,居然也会有冒粉红泡泡的时候,琴心就觉得不可思议。她死命压住自己上翘的嘴角,却又忍不住多看了李恒两眼。
这点小动作马上就机敏的太子爷发现。他放下书,横眉冷对:“你看什么?”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琴心脸上一红,慌出一头的汗。
她要是敢回‘奴婢在看太子爷冒粉红泡泡’,那八成宫里就再也没有琴心这号人了。
李嬷嬷赶紧扭头,朝琴心挤咕眼。这孩子太直,不会说话,所以自己这两天没少下功夫,传授她哄人的秘籍。
琴心明白了。
夸人,是最直接了当的哄人方式。
她思索片刻,挤出一句恭维的话来:“奴婢看......太子爷生得好看。”
话一说完,琴心的脸反而不红了,还如卸重负地长吁出一口气。
可李恒却从两颊一路红到了后脖颈子。
他不是没听过别人说他好看。之前臣子们拜谒,也会有人说两句‘英姿不凡’,‘仪表堂堂’之类的话。不过都是些固定用语,不咸不淡,更像是语气助词。
这样当众的夸赞,直白又热烈,让李恒的内心开始狂跳不止。
如意还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伸出小手指了指:“恒哥哥熟了!”
一旁的德桂忍不住气得冷哼。
这小丫头,果然是居心不良,胆敢当众调戏太子爷!
然而,因为已有好几日不曾正经开嗓,所以德桂的这一声哼得十分艰难。气流卡在嗓子里,稍一用力,带动起鼻腔内的共振。
只听噗嗤一下,一声惊天猪哼从德桂的嗓子眼里钻了出来。
如意登时就拍手大笑起来,琴心也憋得肚子疼。就连一向稳重的李嬷嬷,都赶紧干咳两声来遮掩笑意。
李恒顶着红如番柿的冷脸,撂下书就往门口走。结果走到一半,停住了。
如意追过去,歪头一看,朝门开喊了一声:“舅舅!”
“如意乖。”
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赭色团龙暗纹的人负手走了进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李恒的脸上又恢复了寻常的颜色。
皇上略笑了笑:“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他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因为他早就来了,只是看见屋里喜乐融融,不忍心惊动,所以杵在门外看了很久。
当他看见太子脸红时,还特意伸长脖子,看了眼说话的那个小宫女。
“回父皇,没什么。”
皇上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本想借刚才的事,揶揄一下平时不苟言笑的儿子,可见李恒那索然无味的神色,就一下哑了口。
“朕有些日子没见如意了。正好太子也在,晚膳就一起在萃芳斋用吧!”
琴心从来不知道,吃饭是这么沉重的一件事。
皇上和太子两个人坐在桌前,就像在玩‘我们都是木头人’一样,一个赛着一个的没有动静。
如意倒是活泼依旧,一会摸摸舅舅的胡子,一会拽拽哥哥的袖角,嘴里还嘟囔着‘鸡腿’、‘鸡腿’。
等小厨房上了菜,两块木头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各自启筷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看来主子的规矩也很多。
默不作声地吃了两口菜,大木头先憋不住了:“再有几日便是太子的生辰吧?”
小木头‘嗯’了一下,连手里的筷子都没有停。他有十多年没和自己的父亲坐在一起共食,身上不太自在。
“过了生辰多大了?”
这话一说出来,皇上马上就觉得后悔。他不是连自己儿子今年多大都不知道,只是口不择言,顺嘴出去了。
“十八。”
李恒头也不抬地把一筷子青菜夹到如意碗里,却被如意噘着嘴用手摘了出去。
皇上脸上讪讪的。
他抬眼看了一眼德桂,想出个话头:“前几天你买的点心匣子,叫什么来着?”
德桂指着自己的嘴摇了摇头,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皇上您还好意思问呢。要不是那天您警告我,让我少教太子说话。我至于憋这么多天不敢吭气吗!
李恒搭了话:“稻和庄。”
皇上来了兴趣:“哦?太子也知道,看来是爱吃。”
李恒摇摇头:“我不爱吃。”
站在一旁布菜的琴心暗自奇怪:怎么会不爱吃呢?那天在画廊上,太子爷不是吃得挺香的。
不过转念一想,她觉得也是。如果太子爷喜欢,就不会一直只吃半块,而把另一半剩给自己了。
为了避免尴尬,皇上赶紧应和:“嗯,那点心齁甜齁腻,确实不太好吃......”
琴心听了不太高兴,在心里反驳:皇上到底吃没吃过好东西,稻和庄的点心最好了!
德桂听了也不太高兴:就说皇上您平时不把太子爷放在心坎,那也不能说这种话。那稻和庄可是......
李恒想起那本被圈点满当的《铁面书生求妻记》,心里替别人不值。他语气还是平淡,却夹杂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怨气:“母后爱吃。”
皇上心头一动,缓了半晌才‘嗯’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
熬过晚膳,琴心跟在太子和皇上的身后,送这对别扭的父子出门。一前一后本来走得好好的,皇上却突然停住了。他转过身,想和李恒再说点什么。
这个举动无意间害了琴心。由于缺乏御前伺候的经验,她跟的太近,错不及防地就撞在了李恒的后背上。
“诶哟——”
德桂气得原地跺脚:太子爷不喜欢被人碰,况且皇上也在,这可是御前冲撞,打板子都不一定能解决的大事!
李恒的神色反倒如常。他借机背过身去,装作关心琴心,从而隔断他父皇的闪烁目光。
眼前的小宫女已经吓得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就要往地上跪:“奴婢罪该......”
他没有多想,薅着那杜若色的袖子,把她拎了起来。
夕阳渐垂,斜辉陌陌,薄霞映琪树。
“回去吧,如意找不到你,会难过。”
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语气,可两个人的距离近了,那略带温热的气息遥遥扑过来,惹得琴心的脸上微微发痒。
她不自觉地闭上眼,忍耐耳根的烧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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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薄霞映琪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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