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抹霞光从天边散去,四面的宫墙像是生了锈,乌沉沉失了颜色。
“回殿下。”阚德桂快步走到桌边,垂下眼睑,低声道:“皇上确实跟吴妃去了霞映宫,奴才在外面等到这个时辰,也未见圣驾有回銮之意,想必是要留宿。”
“知道了。”李恒微微颔首,许久没再说话。
书房安静下来,外面的风掀开案上的书,纸张哗哗作响。阚德桂关上窗,又到门口传灯。明灯亮起,暖意充盈于室。李恒看着那一团团的辉芒,眼神幽深。
十年了,除了贵妃的琼华宫与自己的乾清宫,皇上从未宿在别处。
吴妃是皇上初登基时入宫的,粗略算来已有些年岁。等到掌灯的宫人全部退下,李恒开口又问:“可知吴妃今日为何到访萃芳斋?”
“具体不详,但奴才听闻,吴妃近日与萃芳斋的琴心颇为交好。”阚德桂没有掩饰自己的偏见:“皇上甚少亲自探望郡主,今日一去,就在萃芳斋门外偶遇了吴妃。如此巧合,若说琴心没在背后穿针引线,谁信?”
“我信。”李恒很肯定,怯懦懦的小姑娘,脑子跟缺根弦似的,做不出这样复杂的事:“琴心的性格诚朴,断不会参与后宫纷争。”
“殿下您信.....”阚德桂心说殿下您信个鬼啊,但见太子目光笃定,不得已将舌头一拐:“您信是因为您善,换作别人就不一定了,何况琼华宫与霞映宫素有积怨。”
当年吴妃差点因一枚风筝复宠,却被郑贵妃搅了局。没过多久,吴妃的一个近身宫女突然上吊自尽了——虽是自尽,死状却尤为惨烈,颈缠数股风筝丝线,吊得血肉模糊。
“贵妃在皇上身边也有眼线,这会估计正红着眼摔盆砸碗。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保准要找人发散。挨骂打板子都是轻的,只怕是.....”
阚德桂抿了抿嘴,没敢再说。吴妃的宫女死前半日,曾被贵妃传唤。不知受了什么责难,人一出了琼华宫,扭头就上吊了。
李恒沉默片刻:“贵妃性情急躁,明日必然有所行动。”
“有人要倒大霉了。”预料到一场风波将至,阚德桂咂咂舌,不禁担忧:“殿下明日就好生休息,在房里看看书写写字,旁的地方哪都不去。不管多大的邪火,到底烧不到东宫。”
烧不到东宫,也烧不到霞映宫。吴妃刚刚复宠,郑贵妃再怎么草包,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发难。悍妒乃后宫大忌,闹得过了,连皇上都要厌弃。
显然,倒霉的另有旁人。
“萃芳斋的话本子还没读完。”李恒淡笑着摇头:“我何时做过半途而废的事?”
琴心怀疑,萃芳斋这两天的风水一定非常特别。先是皇上,土地老儿那样冒出来,然后是太子,天神降世一般现了身。
外面还下着雨,淅沥沥的阴天,谁都愿意在床上多赖一会。琴心实在想不通太子抽的哪门子风,一大早跑过来和她大眼瞪小眼:“辛苦殿下来萃芳斋念书,只是郡主尚未睡醒,奴婢先代郡主谢过殿下。”
“这个时辰,小孩子赖床很正常。”李恒见琴心回话蔫蔫的,眼底还淡淡泛青:“无精打采的,熬夜了?”
“殿下送来的那四个木偶,郡主很是喜欢。”琴心强忍了一个哈欠,憋得眼角湿润:“昨夜拉着奴婢玩到三更才肯罢休。”
“昨天我拿来时,如意明明对那些木头并不感兴趣。”李恒低头抿了口茶,眸光从杯盖缝里溜出去,偷瞟对面那双水柔柔的眼睛:“你做了什么,能哄她这般喜欢?”
“奴婢给猪马牛羊起了名字。”琴心脑子困钝,说话也小声:“还顺便编了几个吃素的笑....”
“吃素的......”李恒没听清后半句话,迟疑着重复:“笑话?”
坏了。
琴心眼皮一跳,大感不妙。
宫里只有太子殿下偏好吃素,她编点什么不好,非编猪马牛羊吃素,还当着本人的面说出来,简直是含沙射影,明嘲热讽。
她胆战心惊地瞥了李恒一眼,看上去太子爷不但没恼,反而还....还在笑?
“你好像很擅长编故事。”李恒又想起她在翠荷园给如意讲‘阿三吃饼’,忍不住唇角微扬:“也编几个给我听听,要和如意的不一样。”
琴心顿时哑然,她昨晚说了半宿话,早上又没睡够,哪有心思编故事。她怀疑李恒在拿她开涮,不禁眯起双眼,用眼缝夹他。
好坏哦,太子。
腹诽归腹诽,太子殿下发了话,琴心也不能装聋。她倦眼朦胧地看着李恒的衣角,黛蓝锦袍暗绣龙纹,一团团小龙抱得浑圆,有点像西域进贡的网纹瓜:“从前有个蜜瓜精......”
“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还没听上两句,李恒先笑出声音:“罢了,你去睡一会,故事先欠着,有机会记得还。”
什么人呢,分明是自说自话,结果倒成了她欠他的!
把太子一个人晾在这,自己回屋呼呼睡大觉,简直是在作死。琴心很违心地摇了摇头:““奴婢不困,眼睛睁不开是.....是有睫毛扎了眼皮,现下已经好了。”
“琴心姐姐。”忽闻廊下有人传话,语气无不纳罕:“贵妃娘娘派人通传,要你立刻到琼华宫去,不得有误。”
郑贵妃从来不拿正眼看琴心,今日如此严厉急召,大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架势。
琴心心头一紧,两道浅眉深蹙。
“正好。”李恒哼笑着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角:“我也有事情要向贵妃请教,同路吧。”
有事请教贵妃,却在萃芳斋闲坐一早上?琴心诧异地看了看李恒,有些摸不着头脑。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郑贵妃,听完宫人的传报,郑贵妃的眼睛瞪得就像一对汤圆:“太子冒雨前来,是为何事?”
“贵妃传召萃芳斋宫人,又为何事?”李恒不徐不疾地反问。
“本宫奉圣上旨意,代管后宫。”郑贵妃强压怒火,尽量笑得温婉:“今日召见萃芳斋女官,自是有事要问。涉及宫中嫔妃,怕是不便让太子知晓。”
“贵妃误会了,我对后宫之事没有兴趣。”李恒淡然一笑,语气慵懒:“不过是尊太后懿旨,替她老人家留意萃芳斋而已。贵妃有话但问无妨,当我不存在就是。”
寒薄的眸光如刀似剑,刺得贵妃眉间紧皱,干巴巴咽了口气,转而看向琴心:“昨日皇上在萃芳斋外偶遇吴妃,你可知道?”
“回娘娘的话,奴婢不知。”琴心老老实实地说。
“早不去晚不去,偏在皇上在的时候去。”郑贵妃阴阳怪气道:“都说吴妃与你亲近,没有你能有如此巧合?若是吴妃威逼利诱,说出来本宫饶你;若是你自己的主意......窥探帝踪,惑乱宫闱,本宫大可治你死罪。”
“窥探帝踪,惑乱宫闱乃是大罪。”李恒下颌微抬,沉眸冷冽:“贵妃可有证据?没有证据,不要急于定论。”
“解释不通,便有古怪。”郑贵妃扯嘴冷笑:“太子倒是提醒本宫了,密谋事难以查证,不如交由掌刑司,仔细审问。”
“奴奴奴婢冤枉......”琴心吓得头皮发麻,扑跪在地,却不知如何分辨,急得咬了舌头。这一疼反而提神醒脑,她立刻想到一件事。
之前在霞映宫,琴心说想学做衣服,吴娘娘就送了一些裁好的衣片。琴心做得不好,只好拿回去请吴娘娘帮忙修改。
本来约好昨日下午去取,但是皇上和太子突然到来,琴心没能出门。估计吴娘娘见她没来,就亲自去萃芳斋送,这才在门口遇到了皇上
“娘娘可差人到霞映宫取来验证。”琴心额头抵地,说得认真:“奴婢所制的是里衣,一件大一件小。”
“两件衣裳能证明什么?”疑心自己被当做痴儿,郑贵妃气得直拍茶案:“吴妃惯会摆弄针线,随便在她宫里拿两件相似的,又有何难!”
手笨这种事,琴心本不打算外传,但和小命相比,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丢人:“奴婢做的衣服十分特别,只要按照旧针脚恢复原形,便知奴婢没有说谎!”
雨刚停,屋檐的残雨落下来,滴答了片刻。
一声轻轻的嗤笑打破了琼华宫内的沉默,李恒的眼中满是兴味:“贵妃怎么还不派人去取?顺便传司制房的人一起过来,也好让我看看,琴心做的衣裳到底有何特别。”
有何特别?特别丑算不算?
琴心无奈地撇了撇嘴。
端坐的郑贵妃终于撑不住了,面上两颊通红,暗里肠子悔青。
去完霞映宫再去司制房,满宫就会知道她郑贵妃在闹事。可能都不用这么麻烦,太子在这,还愁眼下的一切无人知晓?
今日召琴心来,本不是为了对峙。郑贵妃原是打算对她训斥一番,扇几个巴掌,顶多再让老嬷嬷们上一套针灸,听这小蹄子喊喊疼。
仅此而已,很过分吗?
太子一来,事情就不对劲了。又是太后又是证据,步步紧逼,百般为难。仿佛全天下的委屈都是琴心受的,全天下的错误都是她郑贵妃犯的。
是错了,错在压根就不该搭理琴心。
“本宫不过是问问,没有旁的意思。”郑贵妃软了神色,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虚笑:“琴心回去吧,事情已经清楚了。”
琴心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垂头俯腰准备告退,却听太子悠悠道了句‘慢着’,她一下愣在了原地。
“贵妃清楚了,我却不清楚。”李恒气定神闲地坐着,不动如山,“还请贵妃明白告知,萃芳斋女官琴心,到底有无‘窥探帝踪,惑乱宫闱’之罪?”
“绝对没有。”郑贵妃的牙都要咬碎了。
下过雨的天色是鸭蛋青,湿漉漉的宫道上有草木的清香。琴心跟在李恒身后,腿脚还有些发软。
“别怕,已经没事了。”李恒转头看了看她,眉目柔和。
“奴婢不怕。”琴心眼睑低垂,糯糯地说:“多谢殿下相救。”
琼华宫走了这一遭,琴心对这地方的印象就像妖怪洞,奢华精致却恐怖阴森。要是没有太子殿下,她很可能被妖精拆分入腹,骨头渣都不剩。
"既然得了救,怎么反倒没精神?”李恒装作疑惑,“说话声还不如方才大,要不再随我进一趟琼华宫,练练胆量?”
“大可不必,奴婢有精神,很有精神。”琴心猛然摇头,摇得眼前一片模糊。
“行了。”李恒连连摆手:“有精神就好,再摇脑袋小心头晕。”
行至宫道岔口,李恒没有分道扬镳的迹象。琴心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殿下,这条路不是您回宫的路,应该向右走。”
“没打算回去。”李恒转过身,负手而立:“我与你还有事未了。”
“殿下和我?”琴心深深一顿,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事?”
“当然是你没讲完的事。"李恒扬起一侧的眉,轻轻颔首,笑道:“蜜瓜精的事。”
“......”
朗日晴空,小姑娘脸红红的,比洗涤过的宫墙还要艳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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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妖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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