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和佳节撞日子这件事,小时候常让李恒气闷。
众人聚在一起,欢天喜地的一通庆祝,热闹是热闹,高兴也够高兴,可到底是为了中秋,还是为了他的生辰?
再加上后来,宫里有了宸王,他皇上爹一坐在宴席上,只会乐呵呵地看着郑贵妃母子傻笑。就连举杯祝词,开头不是‘感怀天恩赐麟儿’,就是‘团圆和美一家亲’。
老爷子口中的这个’麟儿’,自然指得不是李恒,而‘团圆和美’当然说的是他与郑贵妃母子的一家亲。
从此,仿佛世间所有的好日子,都与自己这个旧子再无关系。
不过,李恒长大以后就发现,其实生辰和佳节撞日子也不坏。
众人把酒言欢,共赏轻歌曼舞,再有一两个花间醉卧的朝臣被发现,从而引发一场哄然大笑,恰好可以掩盖李恒嘴畔的微沉。
趁这宴欢正浓,笑语纷飞之时,他就可以悄悄离场,再独登西楼,对月品茗,静耗一段默然时光。
也许在回宫的路上,他会遇到几个微醺迷路的臣子,晃悠悠地朝自己行个礼,盛赞几语月华清,再一带而过地恭祝太子生辰万福。
一带而过,足以。
就像今儿早朝,他皇上爹端坐在鎏金的龙椅上,先是神采飞扬地邀请一众卿家携亲眷入宫参宴,然后再沉下嗓子冒出一句‘同贺太子生辰’。
这句话说得即微弱又模糊,站在李恒身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臣听完,以为皇上又要过寿,一边嘴里嘟囔“岁岁......”,一边神情困惑地下跪行礼。
慈宁宫比平时热闹不少。
放眼望去,桌几案台皆是摆满瓜果糕饼。如意手里抓着一把榛仁糖,跑来跑去地在屋里玩捉迷藏,李嬷嬷在一旁跟着伺候。
一见大孙子,高太后更是喜笑颜开:“这几日随朝,累不累?可有遇上什么解不得的难处?”
李恒一一答过。高太后又一挑头,拿他身后的德桂打趣。
“老太监别成天只顾说话,也得多留点神。若是太子受了委屈,遭了欺负,都得给哀家仔细记下,倘使漏下哪条,哀家可拿你是问,听明白了吗?”
德桂憨笑着连连应和,脑袋点的就像老鸡啄米。
目光一转,见屋隅里背身藏着个人,李恒不禁狐疑顿生:皇祖母素来不奉神佛,今日怎么请来个道姑?
恰巧那道姑被如意抓住,正被轻款款地搬将过来:“琴姐姐!”
李恒咋舌不语。
高太后见大孙子一副如梦初醒的呆样,猜到他也是认错了人,不免忍笑道:“贵妃的五指缝紧,这宫里的好颜色,半点都不许皇帝窥见。”
从前宫人身上穿的,虽也都是清素之色,但按年岁分作两款,对应织拓当季时节的花草木形暗纹,衣服精致,衬得人也精神。
可自打郑贵妃当了家,再抬眼望去,满宫尽穿土菜灰。
琴心见如意的小额头冒了些许的汗珠,忙掏出帕子沾干净,领她到高太后的身边歇一歇。
高太后让宫人剥了几粒新鲜的石棉枇杷,放到如意面前的碟子上,供她随意抓取。
琴心一见那枇杷个头不大,担心里面的果核太小,会呛到如意。于是又拿银勺,挨个把那细棕的圆核尽数挖了出去。
“琴姐姐吃!”
如意捡起一枚枇杷果肉,要往琴心嘴里塞。琴心哪儿敢张嘴,摇着头把双唇闭紧,反倒蹭上枇杷肉的汁水,亮亮莹莹的沾了一嘴。
李恒看见她那狼狈样,心下觉得滑稽,嘴角不由微微一牵。
高太后满目慈爱,含笑朝琴心点头:“吃吧,哀家面前不必拘束。”
等琴心把枇杷咽下去,高太后又挥挥手,命宫人把对面茶桌上放的一摞盒子呈上来。
五个颜色不同的精巧盒子,由小至大叠放一起。
高太后拿起最上面的方正小盒,递给李恒:“今日是你生辰,快打开瞧瞧。”
李恒双手接过,放到案几上打开。
盒子里端正地摆着一枚黛蓝织锦荷包。正中用彩线绣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童手握细杆去挑地上的竹筒,女童蹲在他身后,双手捂耳。
这枚荷包品相甚佳,只是线色略泛陈光,不像新制之物。
琴心觉得好生奇怪。
听说宸王生辰,高太后送的那枚玉佩价值万金。如今老人家最疼的太子生辰,怎么只送一个旧荷包?
看来这东西,大有来头。
须臾,太子爷叹气道:“这是我娘做的。”
高太后略一颔首:“竹报平安,寓意简单,只求平安二字。你娘当年送给哀家,现在哀家送给你。我们娘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世上,唯念恒儿平安。”
琴心听得鼻子发酸。
她以为帝王家的太后皇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自是对后继所期甚高。可原来她们与世间众生一样,提起孩儿都是纯净柔软。
高太后又笑道:“今天你们沾太子的光,个个都有赏。”
如意得了一件五毒贴布的软金马甲,美滋滋地套在身上不肯脱。李嬷嬷收下一对和田玉的镯子,嘴里一直喊着‘折煞折煞’。德桂则新纳一条嵌绿松石红玛瑙的腰带,笑么呵呵的揣手傻乐。
到了琴心这,盒子比旁人的都大。
“哀家总瞧着你脑袋上戴的不好,年岁轻轻的,何必这么苦素。”
接过来打开,吓得琴心手一抖,想也不想,直愣愣地把盒子往桌子一撇,伏身而跪:“奴奴奴婢怎配!”
只见一副珠光熠熠的宝钗,孔雀开屏一般展在盒子里。正中的主簪,是一把贝母的牡丹头梳,两侧各有三对配簪,花钿步摇流苏,垂坠细碎白晶,抱镶海蓝宝珠。
其他的不必提,只说那几朵大小不一的牡丹,是将贝母打成细粉,制成花瓣拼就而成。一移一动,粉紫彩光交替焕闪。
德桂听琴心这么说,赶紧探脖子一乜斜,暗自赞许道:想不到这死丫头还挺识相的。
都说贝母不值钱,海边的渔民恨不得弯腰就能捡。可这么闪的光芒,唯东海夜明珠的贝母独有。
这东西就像夜明珠一样,可遇而不可求,几乎是无价之宝。
鉴于太后的身份尊贵,随手送个宝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别忘了,那贝母拼得是牡丹,‘真国色’这三个字,平头老百姓敢冒认哪一个?
李恒想起小时候的过往,就像被人一猛子按到水里憋呛。
如果没记错,所有受过他皇祖母赠簪的,过不了两天就会变成他的长辈。
是,郑贵妃在后宫横行多年,死死压住一众妃嫔不得露头,怪不得令皇祖母动这种心思。
是,宫里的兄弟姐妹不多,空荡荡冷清清,没有皇嗣满堂的热闹,免不了让皇祖母动这种心思。
可是......可是他皇帝爹都那个岁数了,这小宫女才多大!
不般配,绝对的不般配。
“皇祖母,孙儿认为这礼不妥。”
冷冷淡淡一句话,惹得高太后长眉一蹙。她扭脸看看李恒,见大孙子薄唇微抿,目不斜视地盯着桌沿出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高太后不解:“有何不妥?”
李恒回道:“过于贵重,她承受不得。”
贵重吗?没觉得。
慈宁宫送出去的好东西太多,可哪一件也没让高太后眨眼睛。
宫人翻腾库房的时候,她一眼就瞧中这幅簪子了。颜色清新淡雅,还带几分俏皮,最适合年轻女子。
高太后有时常在一旁静静地看,她知道这个叫琴心的小姑娘肯为如意费心。
对于她来说,这就够了。只要你掏心掏肺地对如意,她必定倾囊相待。
“小姑娘,旁的不提。只说你自己喜不喜欢?”
琴心不敢隐瞒:“回太后,奴婢喜欢。”
高太后一向爱见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那就收下。”
李恒皱眉刚要开口,却被自己祖母怼到闭嘴。
“簪子是哀家的,要戴到人家头上,太子在这裹什么乱?”
琴心见祖孙俩气氛不对,悄悄抬眼一看,发现太子爷侧着脸,一对沉眸泛阴光,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心里一慌,嘴上一瓢:“这这这.....这太子太沉,汝婢怕......”
高太后眉头一皱,表情困惑。
琴心赶紧缓下口气,把舌头捋顺:“这簪子太沉,奴婢怕戴上不得行动,伺候不好郡主。再有这簪子华贵,与奴婢身份不符,怕是......”
怕是惹来非议,最终走上小命不保的道路。
高太后从前最懂这些。只是如今上了岁数,大有个‘老祖宗我谁也不伺候’的架势,做事愈发随性。现在听琴心这么一提,心下也就了然。
可这老小孩,哪里肯把送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略一沉吟,想到个折中的办法。
她拈指从盒子里摘出一对配簪,递到琴心面前:“既如此,你只拿走这一对。剩下的哀家替你先保管着。将来什么时候想用上,自己来慈宁宫取。”
琴心赶紧斜楞一眼太子爷,见他阖了眼微颔首,这才哆嗦着伸出一双手,把那对步摇收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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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八月十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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