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后厨的洗菜台上放着一个藤编的小筐,绿汪汪的全是洗净的山野菜。
琴心没有马上过去拿那筐野菜,而是舀了盆清水浸手。清澈的山泉冰冰凉,春葱五指在水底微张,手指的烫感终于得以舒缓。
她想起有一年为了救人,手指被烫得更红。好不容易找到一条野溪,咬牙把手沁到水里,刺骨的寒凉激得眼泪顿涌,身上止不住地发抖。
可惜人没有救出来。
相府的家厨奴仆早已不见,后厨里只剩下御苑原有的宫人埋头收拾。粗使惯的奴才话少,干活麻利,整个院子除了手底下的动静,再没旁的声响。
于是,从院外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明显。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喧嚣,琴心都能想象到走路之人那耀武扬威的神情。
一个大脑袋从门槛探进来,果然是身着金装的宸王。
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一对上琴心,瞬间气焰俱灭。他让跟着的宫人在门外候着,自己则堆笑走进来道:“你在干什么?”
琴心的回话十分简短:“奴婢在泡手。”
“手怎么了?”宸王垫起脚,看见盆里一双发红的玉手,扭头就朝外面吆喝:“青龙,去本王的车上取药箱过来!”
一个纤瘦的白面小太监探出头应了一声,随即小跑着消失了。
琴心不知宸王葫芦里装得什么坏药,便腾地把手从盆里拿出来:“有劳宸王殿下费心,奴婢已经没事了,这会得赶紧把野菜拿出去。”
宸王故作深沉地颔首说了个‘哦’,然后又仰脸喊道:“白虎,进来帮忙!”
另一个小太监闻声进来,也是纤瘦,面白。
左青龙右白虎,这金灿灿的小孩真是挺有想法的。
突然的关怀最惹人起疑,琴心婉拒道:“不劳宸王殿下......”
不容分说,宸王一个跳脚就把菜筐夺下:“让本王来!”
真是奇了怪了。她不禁目瞪口呆,满心生疑。今天是什么日子能让宸王转了心性,可别是在山上撞邪了!
宸王没有撞邪,他有自己的小盘算。九岁的小孩憋不住屁,端着菜筐没两步,他便猴急地问道:“那天的事,你没告诉别人吧?”
“殿下说的是......?”
“就......就摔......”
琴心恍然大悟:“殿下是说您摔狗吃......”
嘘!——
宸王的眉毛瞬间拧成了麻花,嘴巴撅得比猪鼻子还长。
他强颜欢笑道:“你看既然本王都亲自帮你干活了,那你就得答应本王,不把这事告诉别人,尤其是不告诉本王的皇兄。当然,你要是能彻底忘了那便是最好的......”
本来是彻底忘了的,现在你一提就又想起来了。
看着宸王那一副小心讨好的样子,琴心觉得好笑,想不到这小霸王居然会这么怕太子爷。
不过也是,她自己一开始也怕得厉害。现在相处过一段时间,才发现太子爷原来不是表面上那般冷血无情。
“你听见本王说的了吗?”
琴心抿嘴一笑,趁其不备把菜筐又拿了回来。
“宸王殿下说的奴婢听见了,这事其实不难。只是奴婢有个毛病,看不得如意郡主受欺负,不然就会心急气躁,什么话都往外说。所以为您自己好,以后就不要欺负郡主了。”
“这......”
宸王瘪嘴想得仔细,说得也真诚:“不行,本王是个有原则的人,从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
如此大义凛然的话从宸王的嘴里说出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琴心一想,自己跟个小孩计较什么。她笑而不语的行了个告退礼,头也不回的迈步离去,徒留宸王与白虎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如意笑得很甜。挖了一上午的野菜,这会可算能一尝劳动成果了。她满怀憧憬的从眼前的小菜筐里捡出一叶苦蕨,囫囵塞进嘴里。
随着牙齿上下磨动,青绿色的菜汁在腔中四溢,苦得她的五官顿时缩紧。
啐。
小郡主就这样眼泪汪汪的把嘴里的苦蕨吐了出来。
这个动静被坐在对面的几个官家小姐瞧见,不约而同上翘的唇畔带了几分讥诮。
小孩子本来就对苦味敏感,何况在深宫中娇生惯养的如意。琴心拿出手帕把桌子抹干净,再把野菜推到桌沿边,远离如意的视线。
不想这一小筐野菜却突然腾空而起,移落在旁边的李恒桌上。
他刚吃下一口‘面羊头签’,腻得像是生啃了一口羊油。野菜清苦回甘,正好遮一遮嘴里的膻气。
重阳节的最后一个收尾项目,就是分食狮蛮蒸糕。三尊半人高的蒸糕被抬上来,糕顶立着一个身背彩旗的面狮子,张牙舞爪的,神气十足。
这三尊里只有一尊是众人分食的,剩下两尊分别由宸王和如意独享。
酒过三巡,皇上已有几分薄醉,嘴里嚼着蒸糕,支头偷眼打量太子。
今日来的这四五位女子,皆是身份尊贵的名门之后。别看皇上平时好像不怎么把太子放在心上,可事关大儿子的终身大事,他也是着实费了心思,下了工夫的。
在这几家里,皇上最中意的便是刘副相的长女,刘碧君。
无论相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清丽如云,满腹诗书,闲时还喜欢钻研厨艺,将来定是位会疼人,能解语的太子妃。
为父的满眼喜欢,就是不知道大儿子怎么想。
结果这么一看,看出事来了。
大儿子没什么想法。坐在那该吃吃,该喝喝,除了面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筐生菜叶子,压根就没拿正眼瞧过谁。
这不是白忙活了?
一股要让苍天知道他不认输的狠劲儿从皇上心底崛起。今儿还就不信邪了,必须要让那块木头留下点深刻印象,随便哪家的小姐都行!
皇上眼波微转,立马想出个高招。俗话说的好,童言无忌。他含辛茹苦的养了宸王九年,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怀儿,”皇上眯着醉眼,笑嘻嘻地招呼宸王。“这一屋子的姐姐,你觉得哪个最好?”
宸王心里有事,兴致缺缺的瘫在椅子上愣神,压根没听见父皇大人问了什么,就胡乱答了一答:“父皇,儿臣惶恐。”
皇上以为是自己问的有歧义宸王没理解,于是又道:“方才那几家小姐吟诗书画,刺绣厨艺,各显神通。朕认为刘家小姐准备的这一席佳肴不俗,怀儿觉得哪一个最妙?”
宸王摇头不语。他喜欢那种婀娜艳丽的类型,对于平平淡淡的实在欣赏不来。
皇上继续撺掇小孩:“你觉得哪个最出挑,喜欢哪个,便把那狮蛮的彩旗给谁。”
堂下众人的目光被这对父子吸引。坐在席间的几个官家小姐,皆是粉面含笑,纷纷向宸王投去款款柔光。
感受到自己正万众瞩目,宸王这才来了精神,雄赳赳气昂昂地环顾一圈,却在最后神色一颓,含泪把小旗子塞到琴心的手里。
他的想法很单纯:本王把这至高无上的荣誉给了你,那你就得替本王保守秘密。
在场的众人惊掉的下巴还没被收回,如意先不乐意了。她气鼓鼓地站起来,把宸王的旗子丢到了地上:“不要!”
宸王也恼了,把旗子捡起来再塞回去:“本王就喜欢琴心,就给她!”
“不要!”
“就给!”
“......”
这个结果是皇上始料未及的,脸上没的发讪。再看见太子两眼直冒绿光,脸阴得发黑,忍不住背后一寒。
李恒恼极了。
宸王虽然今年只有九岁,却已露沉迷女色的端倪。调戏宫女,偷窥洗澡......都是他干过的好事。
若没有特别的意外,比如被太白金星改命之类的,长大以后必是个风月场的大将,脂粉堆的英雄。
现在这登徒子竟敢当众大放厥词,一口一个‘喜欢琴心’,他到底什么意思?
更可气的是琴心怕俩人打起来,居然糊里糊涂地就把旗子收进袖口。那是贴着小衣,还是贴着胳膊?
强压心中不爽,李恒神色从容地开了口:“今日众多名门千金辛苦表现,宸王却将头筹递给一个女官......如此怕是有失妥当。”
急得脑壳发昏的皇上听见这话,错误的以为大儿子是在救火,赶紧帮腔:“太子说得对,是不合适。”
“看来得略罚宸王,以示弥补。”
“太子说得对,得罚。”
年纪轻的宸王万万没想到,他爹和他哥一唱一和,狠了心地要把自己踹下颜面扫地的深渊。
“宸王聪颖,便即兴做首七绝吧。”李恒淡淡一笑。
宸王登时炸了毛。
他游手好闲惯了,哪儿会作诗。就说今日宫宴上那首,是他娘郑贵妃早就找人写好,自己再背下来的。
眼泪汪汪的刚要开口撒娇,没想到他皇上爹一拍手:“甚好,甚好。”
七绝......是什么来着?仄仄平平仄仄平?
宸王认命了。他决然地看了一眼爹爹和哥哥,又扫了一圈在座的各位娇小姐,脱口道:“粉粉青青美人衣,艳艳香香暗生风。”
俗是俗了点,不过一个九岁小孩即兴发挥的诗,能够对仗押韵就已经很不错了。皇上一听觉得挺激动,端着酒杯晃悠悠起了身。
怀儿这孩子就是机灵聪颖,待会要赏他一个爱的抱抱。
“黛眉虚虚面如春......”最后一句卡壳儿了。
宸王憋了半天,瞄见展示绣作的太常寺卿家小姐,灵感一下迎面而来。他眉头一蹙,迟疑着结了句:“小山高高顶饭桌?”
咔嚓一声惊堂脆响,那位天下独尊的老父亲赏了小儿子一个爱的大耳光。
可气死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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