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中已近十月。
安顿好一切,琴心闲下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本来在利州城中采买了不少土产,可惜全都沉在了河底,只能在路过的集市稍作弥补。
“这是舒眠膏。”琴心拿起一个白瓷小罐:“嬷嬷夜里头疼,涂一些安神。”
“好琴心,总念着我。”李嬷嬷心里高兴,忍不住又要絮叨。她知道小姑娘心眼实,带回来的东西全分了出去:“难得出趟远门,别净惦记旁人,有喜欢的给自己留些。”
“我给自己留好了。”琴心笑着低下头:“嬷嬷瞧,在这呢。”
“这珠花......”李嬷嬷凑头一看,玉料不好,又小又碎,颜色也不透亮,没熟的冬枣那样青:“多少钱买的?”
这成色,超过五文就得报官。
琴心回忆了一下,利州的套圈摊子,两文钱一个圈,买十送一,太子是用最后一个圈套中这珠花的:“算下来有二十文。”
“二十文?这也....”李嬷嬷摇头,但见小姑娘乐乐呵呵的,没忍心说出扫兴的话,“这也.....不算贵,只是你甚少为自己置办,应该选些更好的。”
“不是我选的,是太子殿下.....”
一听见太子殿下四个字,李嬷嬷忽然两眼瞪大,小声嘀咕起来:“别怪我说嘴,太子的月例那么多,京里的金铺都够包一间的。大老远走一回,不送倒还罢了,送就送个碎石珠子?这未免太抠门了。”
“不是不是,殿下并不抠门。”琴心赶忙解释,语气很是认真,“珠花是殿下套圈得来的,摆在最远的一排,一般很难套中呢。”
太子?和琴心玩套圈?
作为宫里的老人,李嬷嬷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陆皇后仙逝后,太子的性格愈见孤冷。那时他尚且年幼,都甚少表露孩子心性。不爱笑,也不爱玩,终日躲在翠荷园对着画廊发呆。
李嬷嬷眯起了一双慧眼。
琴心不知李嬷嬷在想什么,看她不言不语地发了半晌呆,便关心道:“嬷嬷午觉刚醒,这会又要打瞌睡,别是不舒服了?”
“没有。”李嬷嬷摆摆手,连忙扯了个闲篇:“宫里要修神鹿苑,西北角有几段宫道暂且封了。这几天你要是去司造、司制二局,记得绕路走。”
琴心点头说记下了,又忍不住好奇:“神鹿苑是什么地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刚回来不知道。前阵子有大臣献祥瑞,送来两头东山老林的小鹿,一雄一雌,通身的雪白,皇上欢喜极了。那边的翠荷园不是荒废了?反正没人去,正好改建神鹿苑,专门供养两头白鹿。”
“翠荷园?”她嘟囔着,心里莫名闷闷的:“是有些旧,却还谈不上荒废吧?而且从园子去劳役所,夏有阴凉东有景,是一条很好的近路。”
“再近管什么用,皇上又不去劳役所。”李嬷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没人爱去的地方,可不就是荒废的。”
初秋的下午,榻桌上的香炉徐徐燃着。缕缕白雾沾上日光的浅金,泛起轻微的旧色,在琴心的眼前悠然飘散。
怎么没人爱去?至少琴心总去,还带着如意一起。那里的荷花开得很好,画廊的彩画活灵活现,两岸的柳树枝长叶绿......皇上不去,所以他不会知道翠荷园是多么迷人,更不会知道太子殿下也时常出现在那里。
琴心这才想到,原来她有好多事情,都始于那座无人在意的荒凉园子。
“姑姑。”赭色的围幔前站着两个侍卫,见是萃芳斋女官来了,抱起拳头行礼:“奉圣谕,为免磕碰砸伤,神鹿苑修缮期间,无事不得进出。”
“我也知道施工危险。”琴心勉强一笑,从袖笼里掏出个线轴,不情不愿地说:“可是郡主的风筝断了线,正闹着要找。依照风向来看,大概.....”
“落到园子里了?”其中一个侍卫很上道地接过话。
“没错。”琴心点头,用商量的语气问:“现在进去可会碍事?要是碍事,我等会再来。”
“不碍事。”另一个侍卫也很上道,作出个请的手势:“还不到上工的时辰,姑姑要找什么,尽快去找就是。”
“那便多谢了,多谢了!”
等琴心笑眯眯地走进园子,一个侍卫终于忍不住,肘了肘身边的人:“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清早的都放起风筝来了?”
“谁知道。”另一个侍卫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主子们的心思最好别猜。”
曾经的翠荷园已经面目全非。颓败的残荷,断碎的石子路,半截的柳树桩......院子里的秋风萧瑟,吹得琴心指尖冰凉。她将手缩进袖口,边走边望,直到望见不远处的红柱蓝瓦,这才稍稍舒下一口气。
还好还好,画廊还在。
“大禹治水,女娲补天。”踏上石阶,走进廊中,琴心在每一幅彩画前驻足,像是与故友话别,她轻轻念叨着它们的名字:“娥皇女英,还有阿三.....”
“没有阿三,也没有吃饼。”画廊另一头,一袭紫袍的男子走了过来,赶在琴心之前道出了那副画上真正的典故:“那是三请伊尹。”
“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琴心福过身,诧异地睁了睁眼睛。回宫后李恒一直忙着,她许久没见过他了:“殿下没去户部报道?”
“户部尚书今日休沐,也放我一天假。”李恒瞥见琴心拿在手上的风筝线轴,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藏在身后,又笑着轻声说:“没想到,当真会在此地遇见你。”
“殿下知道我会来?”琴心更纳闷了,她本打算过来看看情况,再找机会告诉李恒,结果他人已经身在园中。
“随便猜的。”李恒控制不住,嘴角又往上扬了扬:“戴帽子的人不叫阿三,是伊尹,一代贤相。拱手相问的也不是卖饼的店家,是商汤王,千古明君。”
“哦。”琴心郑重地点了点头,想到自己只在如意面前胡扯过‘阿三吃饼’,又小声嘟囔:“殿下是不是偷听奴婢说话?”
“当然不是。”李恒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地否认:“你每次和如意说话,总是热热闹闹,别人想不听见也难。”
“殿下的意思是....”琴心从字面上一理解,顿时满面发烫:“奴婢很吵,惹人讨厌?”
“是很吵”李恒很想戳一戳她鼓嘟嘟的两颊,但最终忍住了,他将视线移到了廊下的水池:“但不讨厌,甚至还会常常期盼。尤其是在这种诸景凋零,寂静沉郁的时候。”
这么说,太子殿下并不认为她吵,也不讨厌她。琴心松下口气,喜笑颜开地顺着李恒的目光去看廊下。无人打理的池子,水浅泥深,飘满了枯枝烂叶。
她又笑不出来了:“看来是要把池子填平,那这画廊......”
可惜了。
宫中其他的走廊,讲究精致气派,多以虫草花鸟,腾龙祥云为主。唯独翠荷园这一座,描绘的是典故神话,像连环画一般生动亲切。
“一座旧桥。”李恒冷冷叹了口气,悄悄捏紧了五指:“或拆或改,没人在意。”
怎么没人在意?至少她在意。太子殿下也一定在意,不然怎么会立在这廊下与她闲聊?话在嘴边却被琴心忍了回来,她攥住衣角,久久不言。
小小宫女,对着圣意指手画脚,还要不要命啦?
廊下静悄悄的,风一吹更是凄凉。琴心顶着酸冷冷的鼻尖,岔开话题:“廊中的那些故事里面,殿下最喜欢哪一个?”
“鹊桥相会。”李恒侧过脸,遥遥朝那画望了过去:“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盼着母后会像仙女那样,每年回一趟人间来看我与父皇。”
轻轻的叹息中是难掩的牵挂,李恒许久没在人前这样说话,不禁微微懊恼。他瞥见琴心眉眼间的怔愣,倏地想起小时候哭鼻子被陆佩撞见,被百般嘲笑的羞窘:“别扭吧?一个成年男子至今牵挂亡母......”
“奴婢不觉得别扭。”琴心十分认真地摇头,打断了李恒的自嘲:“能有一个始终惦念的人,是一件足够幸运的事。不管是怎样的磋磨苦楚,只要想到这个人,心里就会甜一点,暖一些。”
没有客套的安慰,也没有敷衍的劝解。诚恳的话语一字一句斟进李恒的心窝,温酒一般的绵密醇烈,醺得他耳根发烫,情绪翻腾。
“琴心。”即使料到答案,他还是顺着话问了下去:“你有没有惦念之人?”
大概会是如意或者父母,虽然她也许并未见过父母。但不管回答如何,只要是琴心的事,他都想知道更多。
“有。”琴心毫不犹疑地点头:“那个人对我很好,非常好,特别好。”
“男的女的?现在身在何处?是宫中之人吗?”听她连连道好,李恒只觉有一团枯叶在心底慌浪浪地一通乱刮,他立刻回想起自己真正偷听而来的话:“我知道,你说的是如意。”
即便没有偷听,他也看得出来,琴心在乎如意的程度,俨然到了忘我的境界。
平时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发自内心的惦念,尽可归于主仆情谊。然而一个不通水性的人,克制本能,迫使自己成为别人的垫脚石。明明是个最怕死的,却在那一刻无所顾忌,只求如意活命。
仅仅靠着忠诚二字,仿佛太过简单。这种毅然决然的坚定,更像是一种舍身相报。
舍身相报?
对一个相识不满一年的孩童?
李恒不免疑惑地看了看她,那双清澈犹如湖泊的眼睛,立即使他哑然失笑。
若是换做旁人,他会怀疑对方别有用心。然而琴心不同,就算真有隐情,他也相信是纯粹而无害。
秋风哗啦啦吹着,泥水塘子里新铺了一层的落叶。过了许久李恒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却见她耳尖微红,不知是冷还是别的原因。
没由来的,李恒想到一句话本子上‘小女儿情思羞困’的浑话,不禁暗自焦急。他怕她的答案出乎意料,会让自己心碎,可又不甘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心碎。
“怎么不说话了?”李恒刻意淡了语气,尽量不显得执拗:“琴心,你到底惦念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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