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的河水,比京城的更加寒凉。
冷水浸透了衣服,寒意从四面八方袭上来,冻得琴心牙根打颤。她稳不住自己,灌了好几口河汤。耳边是咕咚咚的水声,脚面不时掠过水草,湿溻溻的像头发一样难缠。
琴心这会悔得肠子比岸边的苔石还要青。
曾经她无数次鼓起勇气要练练水性,可人一到水里就发抖,根本练不了一点。她没骨气地选择放弃,侥幸地想哪有人这么倒霉,一辈子落水两次?
如今,她又莫名其妙地掉到河里了。
为了不沉底,琴心扑腾了半天,依然拗不过湍急的河水。她稳不住自己,不停地往下漂,一直朝山脚冲。大大小小的礁石在等着她,不淹死也会撞死。
一个人的运气很可能是有数的,这一次看来是凶多吉少。
那时是她命好,数九寒冬,京郊的野河冻住一半,她卡在了冰面上,被过路的农户发现,捡回了一条命。利州虽然冷得早,却远远不到结冰的地步。
想哭又不敢,怕浪费体力,琴心咬得两颊都酸了。但她确实听见了哭声,断断续续的声音掺在河浪里,似有似无,她险些没听出是个小孩的嘤呜。
一瞬间冷彻心扉,琴心挣扎着往回窜了窜,在水里搂住那个正在下沉的身躯——披头散发,软如湿棉,已经没了气力。
“如意,如意......”冰凉的水花溅到琴心脸上,和眼角的热泪一起淌了下来。她不敢多想,狠吸了一口气,扎进水中,将昏死的小孩顶在了肩上。
无孔不入的水流冰冷如针,刺得她难以忍受,濒死的螃蟹那样呼出一连串的水泡。她本能地冒头换气,又迫使自己重回水中。
如此反复,直至力竭。
坠落河底之前,琴心恍惚听见有人在叫她,急躁的低吼,不似往日沉稳。接着,仿佛被一条坚实的粗枝揽住,捆裹着她的腰,把她往水面上拽。
.....是太子殿下吗?
她轻轻扬了扬嘴角,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让开让开,郎中来了!”听见陆佩的声音,围在炕边的人自觉往两边站开,等郎中走进来,又重新围了回去。
这乡下郎中据说是个神医,只是性子直,脾气大。他不耐烦地看了众人一眼,摆手轰道:“留下一个亲近之人,其余回避。莫要里三层外三层的堵在这里,影响老夫听诊。”
“你要不去换身衣服?天冷,别再染了风寒。”陆佩拍了拍李恒,沾了一手的湿:“这里有.....”
“有我就行了。”李恒身上的衣服滴答滴答,在地上积出一滩水:“你带他们出去,把门关紧。这会风大,别冻着琴心。”
看了眼炕上盖了三条棉被的琴心,陆佩默然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想起李恒问这农家索要被子的场面,就跟土匪打劫差不了多少。
风寒怎么了,他大外甥身强体壮,就乐意挑战风寒!
“落水伤寒惊惧而厥,吃些驱寒散再辅以安神药,静心休养几日即可。”郎中诊完脉,坐到桌边准备开方,提起笔打量道:“驱寒简单,至于安神么......灵芝山参固然神效,红枣麦冬亦有作用,以你意愿肯出得多少?”
“尽你所能,不问价值。”李恒不以为意,他也没指望这赤脚郎中能拿出多上等的药材。
应急而已,回宫之后他自会找最好的御医为她重新诊脉调理。
“难得你如此顾惜不吝,老夫便再多嘴一问。”郎中点了点头,十分满意李恒的回答:“方才出去的那两个小孩,可是你与你娘子所生?”
“不是不是。”李恒这才反应过来误会大了,他相信自己确实快要风寒了,整个人烧晕晕的,手心都烫:“她....我....我们还没.....”
“这就对了。”郎中抬手打断了李恒:“脉象甚沉,必是寒邪阻滞,气血两亏,古书有云......”
“什么意思,可是她有不好?”李恒没有耐心听对方摆弄学识。
“不好,却非绝症。”郎中很有把握地捻了把胡子:“若盼生育,除了调理,还需勤勉些方为上策。”
“......”即使没经历过,李恒也大概理解那勤勉二字的含义,他垂下眼睑,皱眉不语。
“不必太过心焦。”似乎是嫌李恒还不够面红耳赤,郎中又连忙宽慰了两句:“少年夫妻,总有希望。”
琴心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朦朦胧胧地醒过来,看见晨曦将自己的手指映得粉红透亮。她呆愣了好一会,转眸便对上了李恒。他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歪在炕边小睡,仿佛她熟睡时他亲耕了几亩地,眉宇间满是疲惫。
她难得离他这样近,还是在这种左右无人的时刻。琴心大着胆子,仔细看了看李恒,从轻蹙的剑眉看到低垂的睫羽,再到高挺的鼻梁......她发现他的鼻尖微红,像是受了凉。
利州的河水冷若寒铁,人跳下去很容易冻着。琴心回想起来,浑身就冷得泛酸,然而眼泪却是温热的。
他救了她,一如既往,自她入宫以来,每一次危难都有他在。
可琴心还是不觉得踏实,她百般不愿又无可奈何,轻轻握了握李恒的手:“殿下.......”
“你醒了。”李恒支身坐正,弯起眼睛对琴心微笑,倦容顿时四散。他记得她意识尚存前的嘱托,不等问便先答了:“放心,如意很好。”
琴心这才舒心一笑。
“没了?”李恒摸了摸琴心的额头,又一鼓作气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如意?”
“我....”琴心醉懵懵地说不上话,四目相对,咫尺之间,他热乎乎的气息飘到脸上,她慌乱地不知该往何处看:“殿下,我.....”
“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李恒笑了笑,她平安无事,他便找回了许多的耐心。长长的睫毛抬起落下,他从她闪躲的双眸看到微颤的嘴,又挑眉看回到她的眼睛:“哪怕是你现想的,也都说给我听。”
“多、多谢殿下搭救。还有.....”低糯糯地道过谢,琴心自己也觉得不够。
死而复生,第一次靠老天垂怜,第二次靠眼前之人。如果不多说一些,仿佛就是浪费,白白糟蹋了一场天赐。至少要坦诚地告诉李恒,她当时听见他的声音就不怕了,可似乎总是言不达意,她始终不知如何开口。
“告诉我,还有什么?”李恒小心翼翼地问。他无意催促,却也担心如果此时不追她一句,或许她就逃之夭夭,再不会补给他。
“还有.....”琴心一个字一个字的,红着脸小声说:“有殿下在,我就......”
“是琴心醒了吗!”房门冷不防地被一脚踢开,宸王不顾陆佩的阻拦,吵嚷着冲了进来:“琴心你可醒了,本王有话要说!”
“谁让你进来的?”李恒冷下脸,恨不得一口把宸王撕碎:“来人,把他叉出去。”
不等陆佩走近,宸王就啪嗒一下扑跪在地,把陆佩惊得不轻:“讹人是不是?我可还没碰着你呢.....”
“恩人!”跪在地上的宸王,神色郑重,朝炕上的琴心邦邦磕头:“受本王三拜!”
“使不得,使不得,我哪是什么恩人!”亲王给宫女磕头,如此令人发指的行为,简直是倒反天罡。琴心一把掀开压在身上的棉被,猛地坐了起来,不由头晕眼花:“求求王爷别磕了,奴婢还想再多活几年......”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本王誓要以身....”
“不需要。”李恒揽起琴心,轻轻将她按回了床上,把被子重新掖好:“琴心并非为你,你不必自作多情,赶紧出去。”
“我自作多情?皇兄又不知当时情形如何。”宸王不服,叉腰站了起来:“再说凭什么你就能一直霸占这间屋子?本王也要守在这里。”
“人是我救下的,我怎会不知?她不过是把你错认成了如意。”话说出来,李恒才发觉自己的舌底像是藏了一小口酸醋。她晕在他怀里时,一心只惦记如意:“不信你问琴心。”
“琴心,我皇兄说的是真的吗?”宸王攥着拳头问。
明知实话会伤人自尊,但这种事琴心又不敢冒认。她只好迎上宸王质疑的目光,无语地点了点头。
“现在明白了吗?”不爽宸王的突然闯入,李恒决定把他的脸面当成一块干瓤丝瓜,使劲在地上摩擦:“所以你是什么,大声说出来。”
宸王绝望地闭上双眼:“自作多情.....”
“知道了就滚。”李恒指着大敞的房门:“进来也不关门,她若是让风吹着半点,你便罪加一等。你惹的祸事可还没了,回宫再一一清算。”
宸王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殿下,其实奴婢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琴心没想到李恒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她先是一怔,然后软声软气地说:“殿下一定很累,要不要回房休息?”
“好姐姐,快别让这小子回去。”关上门的陆佩本来要撤,听见这话,忍不住回身替李恒婉拒:“他看不见你才累,不光累他自己,还要累我们。就说东来,大内总管亲自调理的徒儿,人家都嫌不会伺候。这几天除了如意,谁没挨过他的邪火....”
“陆佩。”李恒沉着脸色,低低清了清喉咙:“你给我....”
“好好好,知道了。”陆佩拳头一抱,连连告退:“我也滚。”
呸,不识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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